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一张俊美的脸 作者:约瑟芬·铁伊 内容简介 长着一张俊美的脸的莱斯里西尔突然出现在平静的英国小镇莎卡圣玛丽,给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带来不同寻常的感觉,也使他们的生活发生了或多或少的改变;西尔的蓦然失踪更是引起轩然大波,就连老练的格兰特探长也如坠五里雾中,找不到案件的任何线索 1 格兰特停下来,一只脚搭在台阶上,侧耳听楼上传来的尖叫声。伴随其中的,还有一阵阵沉闷的咆哮声,一直持续不断。这声音可怕极了,就像发生森林大火或是暴发洪水一般。他不情愿地向上挪着步子,脑子里很自然地推断着:派对很成功。 他并不是来参加派对的。文学酒会,即使小有名气,他也不感兴趣。他是来接玛塔·哈洛德共进晚餐的。奔波在干草市场和老维克剧院演出的女主角们,很少会和警察出去吃饭。这是真实的情况。即使是苏格兰场的督察也不例外。格兰特之所以能获此殊荣,他很清楚有三个原因。首先,他是护花使者。其次,他可以付得起劳伦特饭店的账单。最后,玛塔很难找到护花使者。她的名气和美貌,让男人们不敢轻易接近她。玛塔的珠宝失窃报案后,格兰特奉命侦查此案。即便格兰特当时只是个警长,玛塔在结案后还是会设法让他待在自己身边。格兰特也很愿意出现在她的生活当中。如果说格兰特是玛塔可以随时呼来喝去的追随者,玛塔则是格兰特认识世界的一扇窗户。她对格兰特来说更加重要。警察拥有越多的窗户,就越容易破案。玛塔正是格兰特了解戏剧的一扇“小窗”。 派对的咆哮声从敞开的大门中倾泻而出,涌到楼梯平台上来。格兰特停下来,看着呐喊的人群像春笋一般,挤在一间长长的乔治王时代风格的房间当中,盘算着如何能将玛塔叫出来。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人,看上去不知所措。喝酒聊天的人群像一面坚固的墙壁,他显然是被挡在了外面。他手里还拿着帽子,一定是刚刚赶到的。 “遇到麻烦了?”格兰特问道。 “我忘带扩音器了。”年轻人说道。 他慢条斯理地回答,并不想压过嘈杂的人群。声调没有变化,反倒比大声叫喊更让人听得清楚。格兰特欣赏地看了他一眼,这才注意到,他长得非常英俊。皮肤白皙,金发碧眼,不像是个英国人,挪威人?也许…… 或者是美国人。他说“忘带”的方式像是美国人的做法。 早春的下午,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路灯也亮起来了。人们抽着烟,把屋里弄得烟雾缭绕的。透过烟雾,格兰特看到玛塔远远地在屋子另一边。她正在听剧作家塔利斯谈论自己的版税。他不用听也知道塔利斯在说什么,他永远只会说他的版税。一九三八年复活节星期一那天,第二公司的演员曾经在布莱克浦上演他的《三人晚餐》。塔利斯闭着眼都能算出他从那场演出中获得过多少版税。玛塔不想听他说这些,装都懒得装作在听,她的嘴巴都要垂到下巴了。每次感到失望,玛塔的嘴巴都会下垂。格兰特猜想,如果最近还得不到女爵头衔,她都该去做去皱手术了。格兰特决定待在原地不动,等玛塔注意到他再说。他们两个个子都很高,足可以越过人群看到彼此。 警察的职业习惯让他审视起参加派对的人们,但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都不过是些俗人罢了。罗斯和克罗马蒂公司发展得如日中天。它正在庆祝拉维妮娅·菲奇第二十一本书的出版。多亏了拉维妮娅,这家公司才能如此成功,派对的酒水才能如此丰盛,参加派对的人们才能如此高贵。说高贵,说的不过是衣着华丽、小有名气罢了。真正有成绩的实干家是不会来庆祝《莫林的情人》出版的,也不会来罗斯和克罗马蒂公司的派对喝雪莉酒。玛塔毫无疑问会在将来授勋女爵,但她却来参加派对了。她是拉维妮娅的邻居。她简洁优雅的着装和闷闷不乐的表情,让她和这个屋子显得格格不入。 当然,除非这个面容俊朗的年轻人能给这个派对带来些什么新鲜的玩意儿。他猜想这个陌生人是做什么的。演员?但是演员应该不会被冷落在人群一角。他说扩音器的时候意味深长,神情冷漠地打量着这欢庆的场面,把他和周围的环境区分开来。会不会,格兰特想,他只是个股票经纪人?如果只是这样,真是委屈了他的这副面孔。或者也许是派对柔和的灯光让他显得比白天的时候英俊得多罢了。一定是罗斯和克罗马蒂公司昂贵的灯具让他的鼻子显得光滑笔挺,头发显得顺直金黄而已。 “也许您能告诉我,”他还是低声说,“哪个是拉维妮娅·菲奇小姐?” 拉维妮娅站在中间那扇窗户边,她留着浅棕色的头发,身材娇小。她为了参加派对,特意给自己买了一顶时髦的帽子,却没买身衣服搭配一下。因此,这顶帽子搭在她鸟窝一般的浅棕色头发边缘,就像是她在街上走时,帽子不知从上面哪扇窗户掉到她头顶上一样。她没有化妆,像往常一样,一副既迷惑又高兴的表情。 格兰特把拉维妮娅指给这个年轻人看。 “新来镇上的?”格兰特说,用了所有西部大片中都会用的句子。“拉维妮娅·菲奇小姐”这种敬语只有美国人才说得出。 “事实上,我是在找菲奇小姐的外甥。我从地址簿里没有找到他,希望能在这儿遇到他。不知您是否恰巧知道他。嗯,您是?” “格兰特。” “格兰特先生?” “我之前见过他,但是他不在这里。您是说沃尔特·惠特莫吧?” “是的。惠特莫。我根本不认识他,但是我特别想见到他,因为我们有——曾经有,我是说——一个共同的好朋友。我原本觉得他肯定会在这儿。您确定他不在是吗?不管怎么说,这个派对真隆重。” “他不在这个房间里,我很肯定,因为惠特莫和我一样高。但是他可能就在附近。看,你最好去见见菲奇小姐。只要我们够坚决,我想我们还是能从人群中挤进去的。” “我挤进去开路,您弯腰跟在后面就行了,”因为他们体形不同,年轻人这样说道。他们被错落的胳膊肘和肩膀紧紧地夹在一起,中途停下来喘口气的工夫,他说:“您真是太热心了,格兰特先生。”他仰头冲无奈的格兰特笑了笑。格兰特突然感到一阵窘迫,他立即转过身去,奋力向中间那扇窗户边的空地挤去。拉维妮娅·菲奇就站在那里。 “菲奇小姐,”他说,“有个年轻人想见您。他想找您的外甥。” “找沃尔特?”拉维妮娅说。她憔悴的小脸露出明显的好奇之色,以往和蔼迷茫的表情一扫而光。 “菲奇小姐,我是塞尔。我从美国过来度假,想见见沃尔特,因为库尼·威金也是我的朋友。” “库尼!你是库尼的朋友?噢,沃尔特会非常高兴的,亲爱的,会高兴极了的。噢,庆祝当中的意外惊喜——我是说,太意外了。沃尔特一定会非常开心。塞尔,你刚刚说叫塞尔是吧?” “是的。莱斯利·塞尔。我在地址簿里找不到他的名字……” “是没有,他在镇上的住处是临时的。他和我们大家一样,住在南边的萨尔克特圣玛丽镇。要知道,他在那里有个农场。就是他在电台播报宣传的那个。不过虽然是他在管理和宣传,但那个农场却是归我所有的……他今天下午又在做宣传,所以没有来参加派对。不过你一定得过去住几天,今天下午就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但是,您并不知道沃尔特他是否……” “你周末没什么安排吧,对吗?” “是的,是的。但是……” “那就没问题了。沃尔特会从电台直接回去,你跟我和莉兹开车回去吧,给他个惊喜。莉兹!莉兹,亲爱的,你在哪儿?你现在在哪里住,塞尔先生?” “我住在威斯特摩兰。” “噢,那很近。莉兹!莉兹在哪儿呢?” “我在这儿,拉维妮娅姨妈。” “莉兹,亲爱的,这位是莱斯利·塞尔。他周末和我们一起回家。他想找沃尔特,他俩都是库尼的朋友。今天刚好是周五,我们周末都回萨尔克特去放松放松。远离这里,去享受一下舒适平静的生活,还有什么比这样更好的呢。这样,亲爱的莉兹,你带他去威斯特摩兰,帮他收拾下行李,再过来接我,好吗?等你们回来,这个派对肯定就结束了,你们接上我,我们就一起回萨尔克特,给沃尔特一个惊喜。” 格兰特发现,这个年轻人在看莉兹·贾罗柏的时候,饶有兴味,不禁想探个究竟。莉兹是个娇小的女孩,长相平平,脸色蜡黄。不可否认,她的眼睛很漂亮,像直立婆婆纳[1]一样蓝,令人惊奇。她的相貌对男人们很有吸引力,人也和善。但是,她并不是第一眼美女。也许,塞尔早就听说了她订婚的传言,断定她就是沃尔特·惠特莫的未婚妻。 他发现玛塔看到了他,便不再关心菲奇的家务事了。他比画着告诉玛塔在门口会合,继而又一次挤进令人窒息的人群中去了。玛塔比他俩可强多了,虽然离门口的距离比格兰特远一倍,但是她只用了一半的时间就挤了过去,已经在门口等他了。 “那个英俊的年轻人是谁?”她问,他们向楼梯走过去的时候,她回头看了看。 “他来找沃尔特·惠特莫。他交代他是库尼·威金的朋友。” “交代?”玛塔重复道,对格兰特而不是那个年轻人吹毛求疵起来。 “警察思维。”格兰特抱歉地说。 “好吧。那谁又是库尼·威金?” “库尼曾经是美国最知名的摄影记者之一。一两年前,他在巴尔干半岛的一次战场拍摄中遇难。” “你无所不知,是吧。” 格兰特真想脱口而出:“也只有你这个女演员还不知道这事罢了。”但是他喜欢玛塔。他改口说:“他要去萨尔克特度周末,据我所知。” “那个英俊的年轻人吗?好吧,好吧。真希望拉维妮娅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带他过去有什么不妥吗?” “不知道,但是我总感觉这事福祸参半。” “福?” “他们现在算是如愿以偿,不是吗?沃尔特刚刚摆脱了玛格丽特·梅里厄姆,打算安安稳稳地和莉兹结婚。一家人住在老宅子里,惬意得都没法形容。要是我,根本不会把这个令人不安的英俊男人带回家。” “令人不安。”格兰特嘀咕着,又开始琢磨起塞尔什么地方会让自己不安。只是长得英俊倒也不至于不安,而且警察也不会对英俊的外表大惊小怪。 “我打赌,周一早上,艾玛只要看他一眼,就会在周一早饭后把他赶走的。”玛塔说,“她亲爱的莉兹就要嫁给沃尔特了,她一定会竭尽全力不出任何差池的。” “我觉得莉兹·贾罗柏并不漂亮。我不知道贾罗柏夫人有什么可担心的。” “是吗?我在二十码以外看了他三十秒,就已经对他印象深刻了。而且我还是不轻易动情的人。另外,我觉得莉兹根本就不爱那根木头。她只是想抚慰一下他受伤的心灵罢了。” “伤得很重吗?” “相当严重,我只能说。这是很自然的。” “你和玛格丽特·梅里厄姆一起演出过吗?” “噢,是的。不止一次。我们在《黑暗中行走》里合作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车来了。” “出租车!你觉得她怎么样?” “玛格丽特?噢,她是个疯子,当然。” “有多严重?” “彻彻底底。” “哪方面呢?” “你是说她哪里不正常?噢,除了眼下想要的东西,其他事情根本不闻不问。” “那不是疯。而是一种犯罪心理罢了。” “好吧,你比较在行,亲爱的。她没准就想犯罪,只是还没成功罢了。毫无疑问,她疯得不轻。我不喜欢任何人和她结婚,即便是沃尔特·惠特莫也不例外。” “你怎么那么不喜欢他,大家都觉得这个英国小伙子不错呢?” “亲爱的,我讨厌他恋慕别人的方式。他赞美爱琴海山腰百里香的时候,子弹嗖嗖地从他耳边飞过的声音,真是矫揉造作。他总会故意让我们听到子弹的声音:我一直怀疑,那是不是他挥鞭子的声音……” “玛塔,你吓到我了。” “我没有,亲爱的。一点儿都没有。你我都心知肚明。即便我们都在枪林弹雨之中,沃尔特也会安安全全地待在地下五十英尺的办公室里,那里虽然闷热,但是一定很舒服。然后,当危险再次降临到他自己头上的时候,沃尔特就会从他狭小安全的办公室里爬出来,坐在开满百里香的山脚下,拿着话筒,用皮鞭来挥出子弹嗖嗖飞过的声音。” “我看总有一天,我得去保释你。” “故意杀人罪?” “不,诽谤罪。” “还用交保释金?我还以为诽谤是轻罪,只需接受下传唤罢了。” 格兰特觉得玛塔的傲慢简直无人能及。 “不过,故意杀人罪也是有可能的。”玛塔轻柔体贴地说道,这是她舞台上的标志性语气,“百里香和子弹我还可以接受,但是他现在居然占着电台聊些春玉米、啄木鸟什么的,简直就是公害。” “那你干吗还听?” “嗯,它有种可怕的魔力,你知道。你会想:嗯,简直糟糕透顶了,没有什么能比它更糟糕的了。然后下一周,你还会听一听,看看是不是还能更糟。这是个陷阱。他的宣传糟到你都不忍心去关掉它。你会饶有兴味地等着下一段,然后再下一段更加糟糕的演说。等节目结束时,你发现自己居然还在那里等着。” “不会吧。会不会,玛塔,是因为你嫉妒同行?” “你不会是说这个怪物是我的同行吧?”玛塔问,她的声调完美地降了五度,声音颤抖,像是回忆起了她曾经参加轮演的岁月,曾经住过的城外出租屋,周日加班工作时乘坐的列车和阴暗寒冷剧院里的枯燥试演。 “不,我是说他是个演员。一个非常自然、感情真挚的演员。短短几年时间,他没费吹灰之力就让自己的名字变得家喻户晓。你不喜欢也没有关系。可为什么玛格丽特那么喜欢他呢?” “这个我知道。是他的爱。玛格丽特折磨人就像折磨苍蝇一样,把翅膀一个个拽下来。沃尔特不但愿意让她把自己撕成碎片,还会跑回去让她继续撕个痛快。” “有一次他就没有回去。” “是的。” “他俩最后一次吵架是什么时候,你知道吗?” “我觉得他们根本没有吵架。我觉得他只是告诉她,他想分手了。至少验尸的时候他是那么说的。对了,你看讣告了吗?” “当时应该读了。但是记不清了。” “如果她能再活十年,怎么都能在封底的广告里有一席之地,显得她比杜丝更受关注。‘天才之火的熄灭,世界的遗憾’、‘像黄叶般耀眼,像风中柳树般优雅’,诸如此类的话。肯定有人会奇怪,报纸上居然没有黑边。她的哀悼应该是全国性的才对。” “这些和莉兹·贾罗柏可不沾边。” “亲爱的,莉兹是个好人。玛格丽特·梅里厄姆太恶毒了,即使是沃尔特·惠特莫,和她在一起也是太糟糕了。但是沃尔特·惠特莫根本配不上莉兹。我真希望那个英俊的年轻人可以从他眼皮底下把她抢走。”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那位‘英俊的年轻人’不适合做丈夫,但是沃尔特肯定会是个好丈夫。” “我的好朋友,沃尔特会到处乱说。他会喋喋不休地嚷嚷他的孩子;他在食品储存室搭起的架子;他娇妻种的花;他家婴儿室窗户上的霜花。她会安全得多,如果她和——你刚说他叫什么来着——待在一起的话。” “塞尔,莱斯利·塞尔。”他心不在焉地盯着窗外,看到劳伦特饭店淡黄色的霓虹灯牌越来越近了。 “我可不觉得能用可靠来形容塞尔,不知道为什么。”他若有所思地说。从那之后,他便把莱斯利·塞尔忘到了脑后。直到他奉命去萨尔克特圣玛丽镇搜索那个年轻人的尸体时,才把他想起来。 [1] 直立婆婆纳,玄参科婆婆纳属植物,小草本,花蓝而略带紫色。——译者注 2 “阳光!”莉兹说着,走到了人行道上,“晴朗明媚的阳光。”她快乐地呼吸着午后的空气,“车停在广场一角。您熟悉伦敦吗,塞尔——塞尔先生?” “我常来英国度假,比较熟悉。不过很少在年初的时候过来。” “没有见过春天的英国,可不能算是真的来过英国呢。” “我也听说过。” “您坐飞机来的吗?” “刚刚从巴黎飞过来,和大多数美国人的路线一样。巴黎的春天也很漂亮。” “我也听说过。”她用他的话和语气回道。他的眼神让她一阵惶恐,赶紧说道:“您是记者吗?所以会认识库尼·威金?” “不是,我和库尼是同行。” “摄影记者?” “不是记者。就是摄影师。几乎整个冬天,我都会在海岸拍摄人物。” “海岸?” “加州。这是我的收入来源。一年中剩下的日子,我会到处旅行,去拍摄我喜欢的东西。” “这种生活很不错。”莉兹说着,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非常不错。” 这是辆两座的劳斯莱斯。劳斯莱斯的样子都会有些过时,但是非常经典。他们从广场驶入傍晚的车流时,莉兹解释道。 “拉维妮娅姨妈赚了钱,第一件事就是去买了条貂皮围巾。她一直觉得,穿得好不好主要就看貂皮围巾。接着,她想要买辆劳斯莱斯。第二本书出版的时候她买了这辆车。但是她从来不戴围巾,觉得有东西挂在身上太碍事了。不过这辆劳斯莱斯她特别喜欢,所以我们一直还开着它。” “貂皮围巾呢?” “她用它换了一对安妮女王座椅和一台割草机。” 他们开车停到旅馆门前时,她说:“这里不能停车。我去停车场等你。” “你不去帮我收拾行李吗?” “帮你收拾?当然不去啦。” “但是你姨妈说你会去帮我。” “她只是客气一下罢了。” “我觉得不是。不管怎么说,上来看着我收拾吧。给点儿意见和鼓励。积极的鼓励。” 最后,还是莉兹把他的东西装进了两个行李箱。他只是把东西从抽屉里拿出来扔给她。这些东西都很值钱,她发现,是上等布料定制而成。 “您很有钱,还是比较奢侈?”她问。 “讲究,这么说吧。” 他们离开酒店的时候,路灯已经亮起来了,和余晖交相辉映。 “我觉得这个时候的灯光最漂亮。”莉兹说,“现在天还亮着,灯光是梦幻一般的淡黄色。很快天黑了,灯光就会变成平淡无奇的白色了。” 他们开车回到布鲁姆伯利的时候,发现菲奇小姐已经走了。罗斯和克罗马蒂公司的罗斯先生疲惫地瘫坐在椅子上,细细品尝着派对剩下的雪莉酒。他强打精神,摆出职业的友好姿态告诉他们,菲奇小姐觉得惠特莫先生的车比较宽敞,已经在他半小时的宣传结束后,去电台找他了。贾罗柏小姐和塞尔先生可以直接开车去萨尔克特圣玛丽镇找他们。 他们开车驶出伦敦,塞尔一路都没有说话。怕打扰司机开车,莉兹这么觉得,因此对他增添了几分好感。直到道路两边绿油油的田地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他才开始说起沃尔特。库尼,似乎,非常看好沃尔特。 “您没和库尼·威金一起去巴尔干吧?当时。” “没有。我和库尼是在美国认识的。但是他给我写信,常常提起您的表哥。” “他真是个好人。不过沃尔特不是我表哥。” “不是?但是菲奇小姐是您的姨妈,对吧。” “不是。我和他们都没有关系。拉维妮娅的姐姐——艾玛——在我小的时候嫁给了我爸爸。仅此而已。妈妈——艾玛——事实上,是强迫我爸爸娶她的,如果一定要说实话的话。他别无选择。要知道,她带大了拉维妮娅,但是拉维尼娅长大后却不听她的,这对她可是个沉重的打击。更让她受不了的是,拉维尼娅居然成了畅销作家。艾玛环顾四周,想看看有什么可以插上手的,好释放一下她的母爱,正好就发现了我爸爸。他当时正发愁如何带大他嗷嗷待哺的女儿,只等着被她收服。就这样,她成了艾玛·贾罗柏,成了我的妈妈。我从来不觉得她是我的‘继母’,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我的亲妈长什么样子。我爸爸去世以后,妈妈就搬到崔铭斯庄园和拉维妮娅姨妈住在一起。我毕业以后,就成了她的秘书。所以她才让我去帮你收拾行李。” “沃尔特呢?他为什么和你们住在一起?” “他是姨妈大姐的儿子。他的父母双双死在了印度,拉维妮娅姨妈从那时起把他抚养大的。我是说,大概从他十五岁开始。” 他顿了一会儿,显然是在消化刚刚的对话。 自己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她有些纳闷;为什么告诉他妈妈占有欲强?尽管她说得很清楚,妈妈的占有欲完全是出于母爱,是因为紧张吗?她从来没有如此紧张,也没有如此健谈过。有什么好紧张的,即使有个英俊的年轻人坐在身边,也没什么好慌乱的。在莉兹·贾罗柏的生活中,在作为拉维妮娅小姐的秘书工作中,她见过很多英俊的年轻人,但是(据她回忆)还没有谁能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她从平整的柏油马路驶入边道。当最后一丝城市的痕迹消失在他们的身后,他们便完全置身于乡村世界之中了。这里的小路相互交错,没有名字,各自通向不同的地方,莉兹果断把握着他们前进的方向。 “您怎么知道走哪条路?”塞尔问,“我看这些土路都长一个样儿。” “我看它们也都差不多,但是这条路我都不知道走了多少遍了,到了该拐弯的地方,我的手自然而然就会转动方向盘,就像我的手指熟悉打字机的键盘一样。虽然我想象不出每个键长什么样,但是我的手指知道它们都在什么位置。您认识这里吗?” “不认识,从来没有来过。” “无聊的乡村,我觉得是。一点儿特别的地方都没有。沃尔特说这里就是七种东西的不断重复:六棵树和一堆干草。事实上,他说乡村军团行军的时候,还会唱句口号:六棵树和一堆干草!”她给他唱了一遍。从那段坑坑洼洼的路开始,就进入奥弗晒镇了。奥弗晒镇还不错。 奥弗晒镇的确是一片美丽的土地。黄昏渐尽,小镇的轮廓不断变换,流动交织在一起,如梦幻般完美。此时,他们停在一个低洼的小山谷顶上,俯视着屋顶上冒出的黑色浓烟和乡村亮起的点点灯光。 “萨尔克特圣玛丽镇。”莉兹介绍说,“曾经的美丽英国乡村,现在却被占了。” “被谁占了?” “当地人管他们叫‘民间艺术家’。他们真是不幸,太倒霉了。他们以为拉维妮娅姨妈的到来不会打乱他们的生活,因为她虽然拥有这栋‘大房子’,但是和他们的生活没有交集。她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已经要融入他们的生活了。不管怎么说,在过去的几百年里,这栋大房子一直不属于这个村庄,所以他们并不关心谁住在这里。这个磨房空下来以后就慢慢衰败了,有几个公司想把它买下来当厂房。我是说,想把它改造成厂房。玛塔·哈洛德得知了这个消息,在众多律师的眼皮底下把它买了下来,搬了进去。村里每个人都很高兴,感觉自己被救了一样。他们虽然不喜欢一个演员住在这个磨房里,但是至少不会有工厂建在他们美丽的村庄里了。可怜的人们,如果他们能够预知未来就好了。” 她发动汽车,缓缓驶下斜坡,沿着村庄向前行驶。 “我猜不出六个月,从伦敦来来往往的人就会在这里踏出一条新路。”塞尔说。 “您怎么知道的?” “海岸那边都是这样。只要有人发现块清净的地方,还没等他把水管装好安顿下来,就会有人催着他加入当地人的生活,要他给市长投票。” “您猜对了。这里每三栋房子,就会住一个外地人。有钱的没钱的,从剧作家托比·塔利斯到舞蹈演员瑟智·莱托夫都来了。你看,托比·塔利斯的房子非常漂亮,是詹姆士一世时期的建筑风格,就在乡村公路中央;瑟智·莱托夫的房子却是马厩改建的。这里还有各种出来鬼混的人,蒂尼·帕丁顿从来不带同一个客人回家度周末;可怜的老亚特兰大·侯普和巴特·霍巴特一直快乐地姘居在一起,已经有小三十年了,希望他们幸福。这里还住着形形色色的人才,塞拉斯·威克利在这里创作乡村生活的黑暗小说,净写些冒热气的粪肥和瓢泼大雨;伊斯顿迪克森小姐则每年给圣诞节市场添一本童话故事。” “听上去不错。”塞尔说。 “这里净是这种事。”莉兹说。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如此怒气冲冲,她纳闷起来,今天晚上从这里经过,怎么会这么大脾气。“光说这些事了,”她打起精神说,“恐怕现在太黑了,得等明天早上再欣赏崔铭斯庄园的美景了。在夜空下,只能看个大概。” 她沉默了一会儿,给这个年轻人些时间,去看看夜色中那一连串的黑色屋顶和垛口。“有座哥特风格的音乐学校十分漂亮,可惜天太暗了,看不到。” “菲奇小姐为什么选在这里住?”塞尔好奇地问。 “因为她觉得这里很气派。”莉兹说,语气亲切温暖,“要知道,她是在一所教区长的房子里长大的。那种大概一八五〇年左右建起的房子。所以,她看惯了维多利亚时代的哥特建筑,现在也不觉得这种建筑有什么问题。她知道大家都在嘲笑这种建筑,但是对此无动于衷,不过她压根就不知道别人在笑什么。刚买下科马克罗斯的时候,她的出版商夸这房子的名字取得恰到好处。她当时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嗯,我不想批评什么,即使是对维多利亚时代的哥特建筑也不例外。”年轻人说,“菲奇小姐真是个好人,她直接邀请我过来,都没有想着先去查查我的来历。不管怎么说,在美国,我们以为英国人特别谨慎。” “英国人不是谨慎,只是需要想想家里的东西够不够用罢了。拉维妮娅姨妈心血来潮请你去家里住,因为她根本不需要考虑这些事情。她知道家里多的是床单、床和食物,还有很多‘人力’可以招呼客人,所以她根本不需要犹豫。我们直接绕到车库,把你的行李从侧门拿进去行吗?从用人的房间走到正门得一天的时间,有个豪华的大厅挡在中间了。” “这房子是谁建的?为什么建这样一栋房子呢?”他们沿着房子绕行的时候,塞尔抬头看着这个庞然大物问。 “从布拉德福德过来的一个人,据我所知。这里曾经是栋漂亮的乔治王早期风格的房子,藏枪室里还有张它的照片,但是他觉得它太丑了,就把它推倒了。” 塞尔拖着行李,沿着昏暗丑陋的走廊向前走着。莉兹说,这个走廊常常让她想起她的寄宿学校。 “把行李放这儿就行了。”她指着那段用人走的楼梯说,“一会儿会有人把它们拎上去。现在,进屋感受一下比较现代的装修吧,暖和一下,喝口水,见见沃尔特。” 她推开绿呢大门,让他进了屋。 “您滑旱冰吗?”他们走在空荡荡的大厅时,他问。 莉兹说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当然这块地方还是很适合跳舞的。“每年猎狐活动会在这里举办。”她说,“您可能想不到,这里没有威科姆的谷物交易所通风好。” 她打开另一扇门,他们终于离开灰蒙蒙的沉闷昏暗的走廊,来到一个生着炉火的温暖房间。这个亲切的房间里摆满了用旧的家具,还弥漫着炭火和水仙的芳香。拉维妮娅嵌在椅子里,一双娇小的脚搭在铁炉架上,蓬乱的头发从卡子里跑了出来,散落在靠垫上。她对面坐着的就是沃尔特·惠特莫,还是他最喜欢的坐姿,胳膊肘放在壁炉台,一只脚搭在炉架上。莉兹一见到他,立刻放松了下来,充满了爱意。 怎么会放松了呢?她听着他们打招呼的时候问自己。她明知道沃尔特在这里,怎么会感觉放松呢? 是因为她现在可以把这个社交负担抛给沃尔特了吗? 可是社交是她的日常工作,她已经习以为常,根本不会影响自己的生活。况且塞尔也不能算是负担。她很少能遇到这么随和的人。为什么见到沃尔特会这么高兴呢?为什么会突然觉得一切会好起来的?这种感觉就像孩子从陌生的地方回到家里一样。 她凝视着沃尔特和塞尔寒暄时喜悦的样子。她爱他。他有人情味,不十全十美。他的脸上已经长了些许皱纹,发际线也显现出后退到太阳穴的迹象,但他是沃尔特,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不是——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美男子,哪天早晨从这个世界消失,便再也没人想得起来了。 她高兴地想,和沃尔特这个大个子面对面站着,新来的客人显得有些矮了。他穿的鞋虽然很贵,但在我们英国人看来并不得体。 “不管怎么说,他只是个摄影师而已。”她对自己说,满脑子都是这些荒谬的想法。 她被莱斯利·塞尔迷住了,需要对他提高警惕?当然不是。 北方民族里多的是这种美如晨曦的男子。如果有人想起海豹人的传说和他们的奇特之处也不足为奇。这个斯堪的纳维亚裔美国年轻人只是长得不错,会摆弄摆弄镜头而已,穿鞋的品位却很糟糕。她根本没有必要去和自己较劲,或是非得提防他不可。 即便如此,晚饭时,她妈妈问他在英国有没有家人时,她感到自己有些惊讶,居然没想过他还会牵扯进这种世俗的人际关系。 有个表妹,他说。仅此而已。 “我们都不喜欢彼此。她是画画的。” “她画得不好?”沃尔特问。 “噢,我非常喜欢她的画——只要是我见过的。但是我们总会惹怒对方,所以我们就不去打扰彼此了。” 拉维妮娅问她都画些什么,是画肖像吗? 他们交谈的时候,莉兹很好奇,她有没有画过她的表哥呢。要是能拿着画笔和颜料,随心所欲地画自己喜欢的人一定非常美妙,虽然他不曾属于自己,但是却可以一直将这肖像保存下来,时不时拿出来看看,直到自己死去。 “伊丽莎白·贾罗柏!”她对自己说,“你是不是立马就要把男演员的照片挂墙上了。” 但是不,根本就不是那样。这和喜欢、欣赏普卡克西特列斯的作品一样,不应该受到谴责。如果普卡克西特列斯想雕刻个不朽的跳栏选手,这个跳栏选手应该就和莱斯利·塞尔长得一样才对。她应该找时间问问他,看他是在哪里上的学,是不是跳过栏。 看到妈妈不喜欢塞尔,她有些难过。没有人觉察到这一点,当然,但是莉兹太了解她妈妈了,妈妈会细致入微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她任何场合下的小心思都能被她猜中。现在,她已经感觉到了妈妈温文尔雅的举止后面那强压的怒火,就像维苏威火山宁静的山坡上沸腾的熔岩已冒着气泡一样。 她的感觉,当然,是对的。趁沃尔特带他的客人去看卧室,莉兹收拾餐桌的空档,贾罗柏夫人不断追问她妹妹为什么带这么个不明不白的家伙回来。 “你怎么就知道他认识库尼·威金?”她问。 “他要是说谎,沃尔特很快就会发现。”拉维妮娅言之凿凿地说,“别烦我了,艾玛。我累了。派对太糟糕了,每个人都扯着嗓子喊。” “如果他打着小算盘来崔铭斯庄园行窃,明早沃尔特发现他根本不认识库尼·威金还有什么用。谁都可以说他认识库尼。如果真像我说的,谁都可以打着认识库尼·威金的旗号来捣乱,之后便逍遥法外。而且库尼·威金的生活又不是什么秘密,人人都对他的生活了如指掌。” “真不知道你怎么对他这么疑神疑鬼。我们这里不是经常有陌生人突然造访吗?” “确实是。”艾玛耷拉着脸说。 “而且到目前为止,他们不都是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吗,你怎么就对塞尔先生这么不放心?” “他太与众不同了。” 艾玛就是这样,很不好意思用“漂亮”这个词,用了个奇怪的“与众不同”来代替。 拉维妮娅说他只会住到星期一,所以他的那些与众不同根本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 “如果他真是你想象中的夜行大盗,崔铭斯庄园一定会让他失望的。我一下子还真想不出从这里到威科姆有什么值得盗走的东西。” “银器。” “不管怎么说,有人费尽周折出现在科马克派对,假装认识库尼去接近沃尔特,就是为了几副刀叉、几把勺子和一个托盘?我可不相信。你干脆晚上把它们上把锁得了。” 贾罗柏夫人还是想不通。 “用个死人做借口来别人家,倒还真是有效。” “噢,艾玛。”这话和态度不禁让拉维妮娅突然大笑起来。 因此,贾罗柏夫人看似镇定,却心事重重地坐着。她才不会担心崔铭斯庄园的银器。她担心这个年轻人,担心她所谓的“与众不同”。她就是没缘由地怀疑它,恨它,把它当成这个家的威胁。 3 但是艾玛并没有像玛塔·哈洛德说的那样,周一一早就把那个年轻人赶出去。周一早上,住在崔铭斯庄园的这家人都很惊讶,他们上个周五的时候居然还没有听说过莱斯利·塞尔。只有艾玛知道是怎么回事。来崔铭斯庄园的客人当中,还没有一个人能够像莱斯利·塞尔一样把自己融入这里的家庭生活,让每个人都变得更加开心。 他和沃尔特一起参观农场,对新铺的砖路、猪圈和分离器都赞不绝口。曾经学校放假的时候,他都是在农场度过的,所以对这里的一切非常了解,也很适应这里的生活。他站在绿色的田间,耐心地等着沃尔特在他的小本子上记录着绿篱苗的长势和鸟儿的活动,为下周五的宣传准备素材。他也对这里充满了激情,想把这个十七世纪风貌的小农场和崔铭斯庄园超现实的特色拍摄得淋漓尽致。事实上,他捕捉到的崔铭斯庄园太有趣了,引得沃尔特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而后竟感到一阵不自在。这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不仅熟悉农业生产,还有很多深藏不露的本领。沃尔特想当然地把他看作徒弟,这些照片不禁让他局促不安,就像他的影子突然开口跟他说话一样。 不过他转眼就把这事儿抛到脑后去了。他可不是会反省的人。 另外,莉兹却心思细腻,她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像露天游乐场、万花筒,像个过几秒钟就会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地方一样。在那里,人们突然就会陷入虚幻的险境,推搡着在彩灯光中打转。从七岁开始,莉兹便不断经历恋爱、失恋,但是除了沃尔特,她谁都不想嫁。她认定了沃尔特,他和别人不一样。但是从面包推销员到沃尔特,那么多在她生活中出现过的男人,没有一个能像塞尔那样让她心动。即便是蒂诺·特雷斯卡也做不到,虽然他迷人的双眼和动情的歌声足以融化掉人的心灵。即便最为动情,和特雷斯卡待一会儿,也会忘了竟和他共处一室。(当然,和沃尔特在一起,他们只是一起待着,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只要在那里就很好)但是要让自己忘了塞尔也在房间里,简直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会这样?她不断地问自己。或者,为什么不这样呢? 这和恋爱无关,只是兴趣和兴奋罢了。两天的相处过后,如果周日晚上他离开前转身对她说:“和我走吧,莉兹。”她一定会大声嘲笑这荒谬的想法。她根本不想和他走。 但是每当他离开,整个屋子立刻便暗淡了下来。他一回来,屋里的点点灯光便又跳跃起来。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她的心。从他用食指拨开收音机开关的优雅举止,到抬脚踢壁炉里的劈柴的大幅度动作,她都看在眼里。 为什么? 她和他一起在林中散步,带他参观乡村和教堂,一直都很兴奋。他谦逊的举止和令人紧张的灰色双眼似乎能够看穿她的一切。在莉兹看来,美国人有两种:一种把你看作弱不禁风的老女人;另一种则干脆就当你弱不禁风。塞尔属于第一种。他扶她上下台阶,在村子街道上给她遮挡拥挤的人群,尊重她、取悦她。这点沃尔特就做不到。莉兹觉得非常开心。但是在沃尔特看来,她是成年人,理所应当自己照顾自己。然而一旦涉及工作,沃尔特·惠特莫却觉得她幼稚,不会征求她的意见。人家沃尔特可是不列颠群岛家喻户晓,甚至享誉海外的大人物。塞尔却和他刚好相反,让她非常着迷。 看着他在教堂里缓缓挪步,她心想,要是没有这刺痛的兴奋感,没有这罪恶感,他该是多完美的伴侣啊。 莉兹注意到,即便是不易受人影响,总是沉浸在角色创作中的拉维妮娅,也为他与众不同的魅力所动。周六晚饭后,塞尔和她在门廊上坐着休息,沃尔特和莉兹去了花园散步,艾玛一直在忙活家务。每当他们绕到门廊下面的时候,莉兹总能听到她姨妈孩子般的声音在低声说着什么,非常快乐,像是月亮刚刚升起时朦胧夜色中的小溪一般。周日清晨,拉维妮娅偷偷对莉兹说,还没有人能像塞尔一样,让她感到那么无拘无束。“我敢肯定,他一定是古希腊的一个淘气包。”她说,又咯咯笑着加了句:“可别告诉你妈妈是我说的!” 因为妹妹、外甥和女儿的坚决反对,贾罗柏夫人发现,想把这个年轻人赶出崔铭斯庄园太难了。不过她最后的希望是断送在伊斯顿迪克森小姐的手上。 伊斯顿迪克森小姐住一个小屋里,就在村子街道后面的斜坡上。她的屋子有三扇不对称的窗户,它们各司其职,彼此呼应。房顶是茅草搭的,还有一根烟囱。看上去似乎一个大大的喷嚏就能把这房子震塌一样。然而这个屋子非常整洁。奶油色的灰泥墙,橙绿色的门窗,干净得让人目眩的薄纱窗帘,打扫利落的红砖小路,还有各种用心折弯的物件,这正是伊斯顿迪克森小姐圣诞童话书里的一栋小屋。 每年写故事的间隙里,伊斯顿迪克森小姐都会沉迷在手工制作当中。在教室里,她拿着烧红的拨火棍折磨木头。而后又跟风迷恋钢笔画,接着又潜心钻研堆绣。之后还追过一阵封蜡,迷过一阵拉菲草,从那以后就爱上了编织。现在,她还会时不时地织些东西。不过她其实并不喜欢创造新的东西,倒是很喜欢改造。伊斯顿迪克森小姐家的每个平面都有被她改造的风险。出于实用的考虑,她的冷霜瓶子原本设计得很简洁,却被她生生改造成了一款吓人的麦森瓷器。在把阁楼和储藏室改造得面目全非的那些日子里,她简直就是朋友们的灾难。顺便说一下,他们倒是很爱她。 她是乡村女子协会的核心人物,是义卖市场慷慨的赞助人,是教堂辛勤的银器打磨工。除此之外,伊斯顿迪克森小姐还是好莱坞电影的专家,直接决定着它们的命运归属。每到周四,她都会乘坐一点的公车去威科姆,把一下午的时光和一英镑九便士都花在电影院里。这家电影院是一座摩西会堂改建而成的。如果某周的电影她恰巧不喜欢,像尤克里里弹奏或是无辜女佣辛酸故事题材的电影,她就会把这一英镑九便士,连同八便士车费都塞进壁炉台上的瓷器猪存钱罐里。当她心仪已久的电影在克罗姆上映的时候,她就会把这些钱花在去那个大城市上。 每到周五,她会到村子的报亭买《荧屏公告》,把一周的新片介绍看个遍,还会在心仪的电影边上做个记号,之后会把报纸收好,用得着的时候再拿出来看看。世界上所有的演员,伊斯顿迪克森小姐都了如指掌。她知道大洲影视的化妆师为什么去了威廉影视,还知道马德兰·赖斯的左脸因此变得如何不一样了。 艾玛在去教会晚宴的路上,顺道给伊斯顿迪克森小姐送了一篮子鸡蛋。可怜的艾玛,她走在那条干净的红砖小道上时,根本没有意识到,她正一步步地走近自己的滑铁卢。 伊斯顿迪克森小姐问起庆祝《莫林的情人》出版和拉维妮娅·菲奇创作成熟的派对。是不是很成功? 艾玛觉得很成功。罗斯和克罗马蒂公司举办的派对一向如此。充足的酒水永远是派对成功的关键所在。 “我听说周末您家来了位非常英俊的客人。”伊斯顿迪克森小姐说。她这么问,并不是因为好奇,而是觉得没话可说并不礼貌。 “是的。拉维妮娅从派对带回来的。他叫塞尔。” “噢。”伊斯顿迪克森小姐心不在焉地接着话。她把篮子里的鸡蛋一个个放到她十便士买来的碗里,这个白色的大碗已经让她涂满了罂粟花和玉米。 “是个美国人。他说他是摄影师。会照个相的都说自己是摄影师,谁也没法说不是。这个职业还真有用。和‘护士’差不多,只会在注册和查工具书的时候不大好使而已。” “塞尔?”伊斯顿迪克森小姐停下来说,手里还拿着个鸡蛋,“不会是莱斯利·塞尔吧?” “是他。”艾玛说,吓了一跳,“他叫莱斯利。至少他自己是那么说的。怎么了?” “您是说莱斯利·塞尔在这儿?在萨尔克特圣玛丽镇?太难以置信了!” “有什么难以置信的?”艾玛被问住了。 “但是他很有名气。” “半数的萨尔克特圣玛丽镇居民也都很有名气。”艾玛讽刺道。 “没错,但是他们可没机会给世界上最有名的那些人拍照啊。您知道吗,好莱坞的明星们恨不得跪下来求莱斯利·塞尔给他们拍照。这可是花钱都买不来的东西。是特权、是荣誉。” “我明白了,这是宣传。”艾玛说,“你觉得,我们说的是同一个莱斯利·塞尔吗?” “当然啦!怎么可能会有两个叫莱斯利·塞尔的美国摄影师。” “我觉得没什么不可能的。”艾玛争辩道。 “但是,这肯定是那位莱斯利·塞尔。如果不耽误你去教会晚宴,我们现在就可以在这里确定一下。” “怎么确定?” “我有张他的照片,但是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了。” “莱斯利·塞尔的照片!” “是的。在一份《荧屏公告》里。让我找一下,马上就好。这实在是太令人兴奋了。我实在想不出,在萨尔克特,还有谁能这么特别。”她打开一扇黄色橱柜的门(点缀着巴伐利亚风格的一簇簇花朵,别具一格),拆开一捆捆码得整整齐齐的报纸。“让我看看。应该是在十八个月前——或者也可能是在两年前。”她用大拇指熟练地捻下公告的一角,好看清上面的日期,然后从里面抽出了两三份。“我在每份外面都做了个‘目录’。”她说着,随手把它们放在了桌子上。“这样找起东西来会很快。非常有用。”然而,她一时并没有找到需要的那期报纸:“如果您来不及了就先不要等了,回家的路上,请一定过来一趟。您在教堂的时候,我会把它找出来的。” 然而现在,看不到那张照片,艾玛说什么都不肯离开。 “哈,在这儿!”伊斯顿迪克森小姐终于说,“《最美的人和他的镜头》,是这题目。每周就三便士,对版面设计和信息质量就不能有过多要求了。不过,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文章内容比题目可精彩得多了。在这儿,这是他的作品——洛特·马洛这张照片照得多精神,是吧——这里,翻过来,您看,是他的照片,这是您周末的客人吗?” 这张照片的拍摄角度很奇怪,上面有很多稀奇古怪的阴影。它不像是传统意义上的肖像,倒更像幅素描构图。但是那的的确确就是莱斯利·塞尔。那个占着崔铭斯庄园阁楼卧室的莱斯利·塞尔。当然,除非他们是双胞胎,都叫莱斯利,都姓塞尔,都在美国出生,都是摄影师。然而连艾玛自己都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 她草草读了一遍,像伊斯顿迪克森小姐说的那样,介绍这个年轻人和他作品的语言相当直白,和《戏剧艺术月刊》的风格差不多。文章欢迎他回到海岸,像往常一样,每年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作者们很羡慕他可以在一年中剩下的时间到世界各地去走走;还赞赏了他最近拍摄的明星肖像,特别提到了那张丹尼·明斯基的照片,他是穿着哈姆雷特的演出服照的。“丹尼的演出让我们笑中有泪,无疑让我们忘却了福布斯·罗伯逊塑造的人物形象。塞尔的作品让我们看到了这一点。”他们说。 “对。”艾玛说,“就是这……”她差点就说出“家伙”这个词,不过及时控制住了,“是同一个人。” 不会吧,她小心翼翼地说,她不知道他会在这里待多久——他是拉维妮娅的客人——但是如果可能,伊斯顿迪克森小姐想赶在他走之前去拜访他。 “如果实在不行。”伊斯顿迪克森小姐说,“请一定告诉他我有多喜欢他的作品。” 当然,艾玛根本不打算这么做。她根本不会在家里提起这件小事。她去了教会晚宴,泰然自若地坐在崔铭斯庄园的教堂长椅上,然而内心却痛苦到了极点。那个家伙不但“与众不同”,居然还是个名人,这点更要命。据她分析,他的名声和沃尔特的财富一样值钱。毫无疑问,他也很有钱。光是担心他的“与众不同”就已经够糟的了,现在发现他居然还是理想的结婚对象。他真是占尽了上风。 要是能召唤黑暗力量去对付他,她一定会那么做的。然而她身在教堂,只能用用手边的东西。她祈求上帝和所有的天使,愿她的莉兹能够抵御人生道路上所有的恶魔。也就是说,抵御所有影响她在时机到来时继承拉维妮娅财产的东西。“请保持她对沃尔特的真心。”她祈祷道,“我会……”她竭力想找出些自己可以拿出来交换的东西,甚至是惩罚,但是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因此,她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请保持她对沃尔特的真心。”没有任何诱惑,只是把这个愿望交给了无私的上帝。 但是这并没有使她安心,也没能让她对上帝更加虔诚。她撞见她的女儿和塞尔靠在崔铭斯庄园花园的小侧门上,一起笑得像对孩子。她从教堂出来,沿着田中小路走到他们身后,他们的快乐中流露出的美好和青春的气息不禁让她错愕。莉兹和沃尔特之间从来不会这样。 “我最喜欢那一两个文艺复兴时期的院子,就在博德城堡前面一点儿。”莉兹说。他们显然是在玩他们最喜欢的游戏,嘲笑布拉德福德富豪的愚蠢。 “他怎么忘了修条护城河,你说呢?”塞尔问。 “他可能从小就是挖沟的吧,根本不想再看见任何和沟差不多的东西了。” “我猜他是不想就为了把水放进去,再花钱挖个坑了。难道北边住的是美国的北方佬?” 莉兹“承认”英国北方人的血液中流淌着很多新英格兰的特征。之后,塞尔看到了艾玛并问了好,他们跟着她一起向家里走去。他们没有因为艾玛而局促不安,或是停下他们的游戏,反而拉着艾玛一起游戏,和她分享他们的快乐。 她看着莉兹蜡黄的小脸儿神采奕奕,满是欢乐,努力回忆上一次见到这样的莉兹是什么时候。过了一会儿,她想起来了。那是很久之前的一个圣诞节下午,在短短的一个小时之内,她见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场雪和第一棵圣诞树。 这之前,她只是讨厌莱斯利·塞尔的英俊。而现在,她开始憎恨莱斯利·塞尔这个人了。 4 艾玛希望塞尔能悄悄离开,在这之前,她的家人千万不要再发现他什么优点了,然而她对此却无能为力。大家都知道塞尔来英国度假,既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一心只想用带来的相机拍拍照片,他似乎没有什么非要离开崔铭斯庄园,不在这里拍照的理由。他说曾经见过奥弗晒,因为没什么游客,那里的乡野景色非常迷人,他打算去克罗姆找家高级酒店住下,去酒店附近的村舍找找拍摄素材。然而拉维妮娅立刻说这想法太荒谬了。他完全可以住在崔铭斯庄园,和他的朋友们在一起,想走多远就走多远,想拍什么就拍什么,就和住在克罗姆一样。干吗非要每天晚上去酒店住,与酒店大厅里遇到的陌生人为伴,而不过来住在自己家阁楼上舒服的房间里? 不管怎样,塞尔势必会接受邀请的。不过最终把他留下来的,是个建议,他要和沃尔特一起写本书。事后,没人记得是谁最先提了这建议,不过谁都有可能这么做。这是从新闻工作的角度考虑的。沃尔特已经是声名显赫的广播评论员了。由英国知名度最高的名人之一和美国最受青睐的摄影师之一联合打造的书,如果运气好的话,一定会受到英国滨海韦斯顿和美国弗吉尼亚林奇堡的追捧。他们可以从合作中大赚一笔。 这样一来,塞尔根本不可能在周一早晨,或是周二,或是近期任何时候离开。看上去,他打算在崔铭斯庄园住一阵子了。除了艾玛,没人觉得这样的安排有什么问题。拉维妮娅主动把自己那辆两座的劳斯莱斯借给他,好让他在乡下转转。她解释说,她工作的时候,这辆车就闲在车库里。不过,塞尔想从比尔·马多克斯那里租辆便宜的小车。比尔·马多克斯在村口开了家汽车修理厂。“这里的很多小路都坑坑洼洼的,比河床好不了多少,如果非要在上面开着车走走停停的话,我还是想要一辆普普通通的车,省得还要担心把车弄坏了。”他说。不过莉兹觉得,这不过是他在委婉拒绝拉维妮娅的好意罢了,因此对他又添了几分好感。 比尔·马多克斯和村里人说了很多他的好话——“一点儿架子都没有,而且很懂行。他打开引擎盖子检查汽车的样子,像是从小就跟人学过似的。”以至于那天晚上,他和沃尔特一起出现在天鹅酒吧的时候,萨尔克特圣玛丽镇的人已经都知道他了。尽管他英俊得让人眼红,大家还是准备好接纳他进入他们的生活。当然,萨尔克特的外来住户对美貌没有任何偏见,都迫不及待地去和他打招呼。托比·塔利斯一看到他,立刻停下谈论他的版税、他新完成的喜剧、刚刚动笔的新剧和克里斯托弗·哈顿的不忠(他真是瞎了眼,居然相信了这样一个自负的家伙,简直太不明智了,干脆叫自己傻子得了),看到沃尔特把塞尔安置在座位上去拿啤酒,便直奔那里走去。 “我想,我在拉维妮娅的派对上见过你。”他强装自信地说道,“我叫塔利斯,是写剧本的。”这种谦虚的说法让他很着迷。就像洲际铁路老板说自己是“开火车”的一样。 “您好,塔利斯先生。”塞尔说,“您都写些什么类型的戏剧?” 塔利斯顿了一会儿,倒吸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沃尔特此时拿着啤酒回来了。 “好吧。”他说,“看来你已经介绍过自己了。” “沃尔特。”塔利斯斟酌好了措辞,殷勤地倾向沃尔特说,“我见过他!” “见过谁?”沃尔特总是习惯刨根问底。 “这位没听说过我的人。不过我见过他!” “感觉如何?”沃尔特问,他看了一眼塞尔,又一次觉得莱斯利·塞尔并不像大家看到的那么简单。 “太棒啦,孩子,太棒啦。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他的名字是塞尔。莱斯利·塞尔。是库尼·威金的朋友。” 沃尔特看到托比·塔利斯浑浊的灰色眼睛里掠过了一丝怀疑的神色,很清楚他在想些什么。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库尼,如果这个英俊的年轻人是他的朋友,怎么会不知道比库尼还有名的托比·塔利斯?这个年轻人是不是在说谎? 沃尔特把啤酒杯放到桌子上,溜到塞尔边上的椅子上坐好,准备好好享受一番。 他看到瑟智·拉托夫在屋子另一头,气呼呼地盯着这边。拉托夫曾经红极一时,原定出演托比·塔利斯酝酿的新剧《午后》,饰演农牧神。然而戏剧的创作过程中出现了重大变故,新剧最终定名为《暮色》,改为讲述博伊斯一个小服务员的故事,男主角也换成了一个新人。从名字看,这个新人是个澳大利亚人,然而他的性格却像极了希腊人。拉托夫一直没能从这次“背叛”中缓过劲来。一开始,他把自己灌醉,偶尔清醒的时候自哀自怨一阵;接着,他受不了自哀自怨带来的伤痛,常常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而后遭到解雇,因为无论是彩排还是正式演出,他都那么不搭调;最后,他彻底进入了芭蕾舞演员的低谷,甚至放弃了练习基本功。现在,虽然不显眼,但是毫无疑问,他身上的脂肪正一点点侵蚀他曾经结实的身体。只有那愤怒的双眼还折射出他昔日的生活和激情,只有那双眼睛还饱含深意。 托比不再请他去萨尔克特的家里做客以后,拉托夫买下了村子商店边上的马厩。这个马厩是紧紧靠着商店的山墙而建的,他把它改成了自己的家。这一举动意外地让他获得了新生。因为他的家恰好在村子唯一的商店边上,这让他从一个被托比拒之门外的人,变成了一个颇受欢迎的八卦来源。他也因此自力更生起来。村民们很喜欢他孩子般的性格,非但不会像对待其他外来居民一样对他处处提防,反而像对待自己“无辜”的同伴一样对他容忍有加。就这样,他成了这个村子里唯一一个可以自由穿行在外来居民和村民之间的人。没有人知道他靠什么生活,甚至没人知道他每天吃不吃饭,不过他倒是经常喝酒。不管什么时候去商店,人们总能看到他瘫软地趴在邮局柜台上。每到夜晚,他还会像其他的外来居民一样,到天鹅酒吧去喝一杯。 最近几个月,他和托比重归于好了,甚至有传言说他又开始练习基本功了。现在,他怒气冲冲地盯着初到萨尔克特的这个陌生人。这个名满天下、体形健硕而又神采奕奕的陌生人吸引了托比的注意。虽然有曾经的“背叛”和“低谷”,然而一直以来,托比都是他的所有,是他的神。沃尔特饶有兴趣地想,要是可怜的瑟智看到他亲爱的托比受到如此的冷遇该有多么震惊。托比知道莱斯利·塞尔是给国际明星拍照的,也因此更加确信塞尔应该对他非常熟悉。塞尔问的问题让他很困惑,甚至很受挫。至少在过去的十年之中,没有人对他这样无理过。但是他想要获得他人认可的心情远远大于他的愤懑,他使出全身解数想战胜眼前这个意想不到的对手。 沃尔特坐在那里,欣赏托比施展他的魅力,心想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发户”。小时候,只要有人错穿了绅士衣领,学校里的朋友就会随口叫他“暴发户”。当然,“暴发户”不仅仅如此。真正的暴发户有种思想,他们愚钝、不敏感。这种思想很难改变,是种精神问题。这么多年来,托比·塔利斯一直是无可争议的暴发户。然而匪夷所思的是,除了圣詹姆士的宫廷,世界上所有人都向托比·塔利斯敞开了大门。他像贵族一样到处旅行,几乎享有外交特权;他的衣服都是世界顶级裁缝量身打造的,还刻意模仿着上层社会的行为举止。除了本性,他拥有的一切都显示出他是世界上最有教养的人。然而内心深处,他仍然是个暴发户。玛塔·哈洛德曾经说过:“不管托比干什么都有点不着调。”她说得多好。 沃尔特歪着脑袋,看着塞尔如何招架这奇怪的攻势。看着塞尔心不在焉地喝着啤酒的样子,他很高兴。沃尔特注意到,塞尔的心不在焉拿捏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则会让人觉得他很无理,让自己受了委屈,少一分则难以刺激到塔利斯。就这样,托比越挫越勇,反而让自己出了丑。他不遗余力,就差像杂耍艺人一样扔盘子了。大家都注意到了他,他不禁渗出汗来。沃尔特对着他的啤酒笑了笑,莱斯利·塞尔则仍是一副温文尔雅、心不在焉的样子。 房间另一边的瑟智·拉托夫还是怒气冲冲地盯着这边。 沃尔特估计,再多喝两杯,瑟智就要过来大吵大闹了,用他含混不清的话没完没了地指责塞尔,弄得场面不可收拾。他琢磨着要不要赶快喝完回家。不过瑟智没有过来,塞拉斯·威克利却走了过来。 威克利已经从吧台观察他们一会儿了,现在端着啤酒过来打招呼。沃尔特知道,他之所以过来有两个原因:他像女人一样八卦;他憎恨一切美丽的事物。威克利不喜欢美丽的事物,然而美丽的事物对他倒是没那么大的偏见,因为憎恨美丽,他反倒还赚了不少钱。他的憎恨之情是发自肺腑的。像莉兹说的那样,他喜欢的是“充满冒热气的粪肥和瓢泼大雨”的世界。有人恶搞他的写作风格,然而即便再机智,对他也毫无影响。在美国,他的巡回演讲大获成功。不过皮奥里亚和帕多瓦热情的读者并不喜欢冒热气的粪肥,他们喜欢塞拉斯·威克利,是因为他长得太完美了。他面容枯槁,皮肤黝黑,身材高挑,嗓音沙哑,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有气无力的。在皮奥里亚和帕多瓦,好心的女人们都想把他带回家好好照顾,让他看到人生的希望。在这方面,她们比他的英国同行们可宽厚得多。在英国,人们觉得他无聊透顶,甚至有些愚蠢。每每提到他,拉维妮娅总会说他“很讨厌,看上去总是一副在寄宿学校受苦的样子”,还有点疯疯癫癫的。(而他,每次提起她,总会说“菲奇女”,就像在谈论一个罪犯。) 威克利之所以过来,是因为他没办法不注意莱斯利·塞尔那令人反感的英俊外表。沃尔特注意到,他在琢磨塞尔是不是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塞尔原本就在淡然应对托比的强烈攻势,现在又不得不和心怀敌意的塞拉斯过过招。看到他的身手像女人一样敏捷,沃尔特打赌,超不过一刻钟,塞尔就能把塞拉斯制伏。他看了眼吧台后面光秃秃的大钟,决定给他计下时。 塞尔足足节省了五分钟。十分钟之内,威克利像牢笼里的囚犯一样,愤怒地挣扎着。威克利深陷的眼窝里尽是迷惘,比刚刚任何时候,托比鱼鳞眼中的迷惘都要浓重。沃尔特差点笑出声来。 接着,塞尔给这场闹剧画上了终止符。正当塞拉斯和托比各自努力表现自己的时候,塞尔慢慢地轻声说:“请原谅,失陪一下,我看到个朋友。”说完,立刻起身,向吧台边上的朋友走去。他说的朋友就是比尔·马多克斯,那个汽修厂老板。 沃尔特把脸埋在啤酒杯里,惬意地欣赏着他朋友的表情。 只是后来,他再回想起这件事时,一种隐约的不安刺痛了他。这场闹剧过于平静了,轻而易举就被抚平了。而它的本质,它的残酷无情,根本就没有显现出来。 那时,他只是觉得这两个塞尔受害者的反应很可笑。塞拉斯·威克利一口吞掉剩下的啤酒,把酒杯推到一边,做了个埋怨自己的动作,一句话没说就离开了酒吧。像是要逃离一间闷热恶臭的密室带来的回忆一般。他为自己当时的屈服感到厌恶。有那么一刻,沃尔特甚至怀疑,拉维妮娅可能是对的,威克利的确是有点疯疯癫癫。 而托比·塔利斯不知道是该作罢还是埋怨自己。他决定积蓄力量,准备下一次的战斗。 “你的年轻朋友不大爱说话。”他判断说,眼睛盯着吧台那边,塞尔正和比尔·马多克斯相聊甚欢。 沃尔特从来不会觉得莱斯利·塞尔不爱说话,不过他知道,托比得给自己偶尔的失利找找心理安慰。 “你一定得带他去我的呼屋看看。” 呼屋是一座漂亮的石头建筑,突兀地坐落在萨尔克特那一排粉色、白色和黄色的屋顶中间。它曾经是个小旅馆。在那之前,据说这些石头曾经是远处山谷底下那座修道院的建筑材料。现在,它是品质生活的象征。这种建筑太稀少了,几年来,托比已经拒绝了很多想买这房子的人了。在这之前,他通常每两年就会换个栖居地(家这个词对他可不适用)住。 “他会在你家住很久吗?” 沃尔特说他和塞尔打算一起写本书。不过还没想好用什么形式。 “游走在奥弗晒?” “大概这种。我负责文字,塞尔负责插图。我们还没想好哪个主题比较好。” “春天这时候游走有点早。” “倒是适合拍照。现在镇子上还没那么多郁郁葱葱的植物。” “没准你的年轻朋友想照照呼屋。”托比说着,端着他的两杯啤酒,佯装随意地向吧台走去。 沃尔特待在原地,琢磨从上次留意到瑟智·拉托夫到现在,他已经喝了多少杯酒了。他猜,再多喝两杯,他就要开始大吵大闹了。现在已经差不多要爆发了。 托比把酒杯放到吧台上,先是和酒吧老板聊了几句,接着又和比尔·马多克斯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很自然地,又和塞尔搭上了话。这一切都进行得如此巧妙。 “你一定要去看看呼屋。”沃尔特听到他立刻对塞尔说,“它很漂亮。你没准想拍拍它。” “还没有人拍过它吗?”塞尔吃惊地问,毫无恶意,觉得这么美的地方理应有人拍过照才对。但是在听者那里,这话却变了味:“难道托比·塔利斯的生活还有不为人所知的地方?” 这话点燃了瑟智的怒火。 “拍过!”他尖叫着说,像个爆竹一样从角落里冲出来,他狂怒的小脸儿差一英寸就戳到塞尔脸上去了,“当然有人拍过!世界顶级的摄影师都拍过上万次了。它完全没必要自毁身价,让一个愚蠢的外行来拍它。这外行的老家还是个小偷,从印第安人手里偷了个国家。就算长得人模狗样的,还染着头发,一点儿道德都没有,就是个……” “瑟智!”托比说:“住口!” 然而瑟智气得脸都变了形,胡话一个劲儿从嘴里冒出来。 “瑟智!你没听见吗!住口!”托比说着,用手轻轻地推了推拉托夫的肩膀,好让他离塞尔远点儿。 这彻底激怒了瑟智,他的声音尖厉,破口大骂起来。好在他说话含混不清,让人听着不那么反感。他的谩骂中偶尔蹦出些法语和西班牙语,还时不时地编个新词儿,让人觉得很可笑。“你这个中西部来的路西法!”就是其中编得还不错的一句。 托比用力拉着他的后领,好把他从塞尔身边拽开。不料瑟智突然把手伸到吧台,抢在酒吧老板瑞武之前抓住了托比刚刚加满的啤酒杯,向塞尔脸上泼去。塞尔本能地转过脸去,啤酒还是流得他脖子、肩膀上都是。见没有成功,瑟智愤怒地咆哮着,把重重的酒杯举过头顶要扔过去,幸好瑞武的大手攥住了他的手腕,杯子这才从他痉挛的手里掉了下去,瑞武叫着:“亚瑟!” 天鹅酒吧没有内保,因为从来都不需要。一旦有人闹事,亚瑟·特贝茨就会出面。亚瑟是北面银蕾丝农场的养牛人,他身材魁梧,行动缓慢,却生着一副菩萨心肠,连只小虫子都不忍心踩死。 “过来,拉托夫先生。”亚瑟搂住了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个子,他撒克逊的庞大躯体让他挣脱不开,“没必要为小事动怒。都是杜松子酒闹的,拉托夫先生。我之前就和你说过,男人别喝这种酒。拉托夫先生,你现在跟我过来,看看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会不会舒服点儿,来试试看。” 瑟智不想跟任何人离开这里。他想留下来,杀了这个刚来萨尔克特的人。但是他根本拗不过亚瑟。亚瑟和善地用一只胳膊搂着他,斜靠在他的身上。他的胳膊就像山毛榉树干一样粗壮,力量大得像山崩一样。瑟智被他强行带到了门边,然后他们一起走了出去。一路上瑟智都没有住口,从来没有人见他这样没完没了过。 随着他的高声叫骂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酒吧外面的空气中,人们这才松了口气,重新聊起天来。 “先生们。”托比·塔利斯说,“我代表戏剧界向大家道歉。” 然而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大。他,托比·塔利斯,正在提醒大家,他是英国戏剧界的代表,并不是幽默地化解尴尬那么简单。就像玛塔·哈洛德说的那样:不管托比干什么都有点不着调。如果他的话对当下的窘境有什么帮助的话,只是增加了人们低语的谈资罢了。 酒吧老板用擦玻璃的抹布擦了擦塞尔的肩膀,还请他到吧台后面去,他的夫人会弄些清水洗洗他的衣服,免得啤酒的味道渗到衣服里去。不过塞尔拒绝了。他非常谦和有礼,但是看得出,他想赶快离开这里。沃尔特看他好像不大舒服。 托比一直在拿戏剧说事,喋喋不休地解释瑟智的坏脾气。他们和托比道了别,走进美丽的暮色中去了。 “他总是这样大吵大闹吗?”塞尔问。 “拉托夫?是,他以前也这样过,不过从来没有这么厉害过。以前没听说他还动手。” 他们碰到亚瑟赶回来接着喝酒,沃尔特问他那个捣乱的人怎么样了。 “他跑回家去了。”亚瑟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微笑,“就像离弦的箭一样。那个家伙比兔子跑得都快。”说完就回去喝酒去了。 “现在吃饭有点儿早。”沃尔特说,“我们走回家吧,沿着这条河和坡上的田间小路。今天的事真是抱歉,不过这种人,你工作中应该见多了吧。” “嗯,我挨过骂。不过没被砸过。” “我敢打赌,以前从来没人管您叫中西部来的路西法。可怜的瑟智。”沃尔特停下来,靠在磨房屋下面的小桥上,凝视着拉什莫尔河中余晖的倒影,“或许老话说得没错,恋爱中的人智商为零。要是像瑟智对托比·塔利斯那样用情至深,一个人真的很难保持理智。” “理智。”塞尔厉声说。 “是的。物体失去了平衡,我觉得就是丧失理智。” 塞尔盯着河水沉默了许久。河水潺潺流向小桥,然而在桥下突然被吸附在障碍物上形成漩涡,湍急了起来。 “理智。”他重复道,看着桥洞下漩涡状的河水四处乱溅。 “我觉得那家伙不疯。”沃尔特说,“就是缺乏常识。” “常识是必需的品质吗?” “是非常重要的品质。” “有常识也不见得就能做对事。”塞尔说。 “恰恰相反。缺乏常识会给生活带来各种问题。大到战争,小到不愿意坐公交上层车厢都和缺乏常识脱不了干系。我看磨房屋里有亮光,玛塔肯定回家了。” 他们抬头看着这座浅色的大房子,它在余晖中隐隐发亮,像朵发着微光的白色花朵。屋里只有一盏灯亮着,在微暗的天色中,亮黄色的灯光照亮了房间临河的一边。 “莉兹喜欢这样的灯光。”塞尔说。 “莉兹?” “她喜欢余晖中黄色的灯光。她觉得天一黑,灯光就会变成平淡无奇的白色了。” 第一次,沃尔特发现,他不得不斟酌一下塞尔和莉兹的关系了。这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之间还能扯上什么关系,因为他从来不介意莉兹和其他男人接触。他之所以不介意,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美德,而完全是因为他没把莉兹当回事。如果能够用催眠把沃尔特潜意识中那些不为人知的坏想法呈现出来的话,你会发现,他觉得莉兹一直过得不错。只是稍微琢磨了一下,沃尔特就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不过他一直自我感觉良好,从来不关心别人的想法(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品质,他才能在播报里胡说八道,烦透了玛塔,却让他红遍了整个英国),他顶多就会想当然地认为莉兹是爱他的,感到既高兴又满足。 他和莉兹认识太久了,熟悉到对她的一切都不会感到意外。他想当然地以为自己对莉兹无所不知。然而他连她喜欢余晖中的灯光这点小事都不知道。 而塞尔,新来的客人,却知道。 而且,他居然还记得。 一个小小的涟漪打破了沃尔特心中荡漾着沾沾自喜的平静水面。 “你见过玛塔·哈洛德吗?”他问。 “没有。” “一定得去见见。” “不过我看过她的演出。” “噢。哪部剧?” “叫《黑暗中行走》。” “噢,是她出演的。她演得很好。演得最好的剧目之一,我觉得。”沃尔特转移了话题。他不想再谈论《黑暗中行走》。《黑暗中行走》是哈拉德的代表作,可也是玛格丽特·梅里厄姆的。 “我想我们现在没法拜访了吧?”塞尔抬头看着上面的灯光说。 “马上就到晚饭时间了,我觉得。玛塔可不是随便能见的人。我觉得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她才会住在离大家这么远的磨房屋里。” “没准莉兹明天可以带我过来看看。” 沃尔特差点儿就说出口:“为什么是莉兹?”突然想起明天是周五,他一整天都要待在城里回不来,因为周五是他去电台宣传的日子。塞尔都记得他明天不在这里,他自己居然都忘了。他心中又荡开了一个小小的涟漪。 “当然。或者,我们可以邀请她来家里吃饭。她喜欢美食。嗯,我们最好离开这儿。” 然而塞尔仍站在原地,抬头望着河水边耸立的一排柳树。河水表面泛着白光,渐渐暗了下来。 “我知道了!”他说。 “知道什么?” “题目。思路。主题。” “书的,你是说?” “是的。河。拉什莫尔河。我们之前怎么没有想到呢?” “河!对呀!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可能是因为它不光流经奥弗晒镇吧。不过它的确很值得写。泰晤士河和塞文河都不知道被写过多少遍了。写写拉什莫尔这条小河肯定也错不了。” “它会给我们的书提供各种各样的素材吗?” “当然。”沃尔特说,“再好不过了。它是从山里那村子发源的,那里多的是羊群、石墙和陡峭的山脉;接着,它会流经一片片田园,流过美丽的农场、高大的谷仓、最美的英国树木和村子里的大教堂;然后到达典型的英国集市威科姆,过去隶农们从这里跋山涉水去伦敦觐见理查德国王,现在他们赶着牛群上火车,好把它们兜售到阿根廷去。”沃尔特的手还没伸到胸前口袋拿着他的笔记本,就又放了下来。“接着是那一片片沼泽。要知道,成群的野鹅在夜空下飞过。还有大朵大朵的白云,在风中摇曳的小草。然后就到了米尔港,那里和荷兰差不多。和它身后的小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里有各种各样漂亮的建筑,港口停泊着渔船,还有进出港口的来来往往的车辆。海鸥、倒影、山墙。塞尔,这想法简直太棒了!”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写?” “嗯,首先,我们打算怎么写呢?” “我们需要弄条船吗?” “有个平底船就行啦。或是桥下宽敞的地方开个小艇。” “平底船,”塞尔疑惑地说,“那不是射鸭子用的吗?” “差不多吧。” “听上去感觉不大方便。不如独木舟。” “独木舟?” “是啊。你会划吗?” “我就小时候在观赏水池里划着转过圈。仅此而已。” “噢,好吧,至少你划过。一会儿就能上手。我们从上面什么地方出发,划着独木舟?嘿,这主意简直太棒了。题目都有了,《拉什莫尔河之舟》,韵律和谐,就像《铁血金戈》和《中国油灯》一样。” “第一站我们应该走着去,羊村,大概从那儿走到奥特利。我觉得奥特利那儿应该有独木舟。上帝保佑,我觉得坐在独木舟上可不舒服。我听说源头是田里的一汪泉水,我们可以带个小包,从那里出发,步行到奥特利或是卡博尔,再从那里划船去海里。《拉什莫尔河之舟》,的确,听上去不错。我明天去城里的时候会去找一下科马克·罗斯,和他说说这个想法,看看他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如果他不感兴趣,还有其他六七个人巴不得能帮帮我们。不过罗斯是拉维妮娅的人,所以如果他愿意,我们还是得用他。” “他当然会同意。”塞尔说,“你和英国的贵族差不多,不是吗?” 不过这话听上去更像是恭维。 “我其实应该把这个机会留给德纳姆出版社。”沃尔特说,“我那本农场生活的书就是他们出版的。不过因为插图的问题,我和他们吵起来了。那些插图太差劲了,严重影响了书的销量。” “我猜,那是在你电台播报宣传之前吧。” “嗯,没错。”沃尔特走下桥,继续朝田间小路和晚餐走去,“在农场的书之后,他们的确拒绝出版我的诗,我正好可以把这事当托词。” “你还写诗?” “谁还不写几首?” “我就不写。” “笨死了。”沃尔特友善地说。 他们又回到正题,讨论起怎么在拉什莫尔河实施他们的计划。 5 “和我一起去城里见见罗斯吧。”第二天早饭时,沃尔特说。 但是塞尔想待在乡下。他说,英国的乡野刚刚蹿出一片新绿,此时把时间浪费在伦敦,简直就是对神灵的亵渎。另外,他也不认识罗斯。最好先由沃尔特出面,把他们的想法告诉罗斯,以后再把他介绍过去。 尽管沃尔特有些失望,然而他却没有静下来想想自己到底有多失望。 不过一路上,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一心想着他的播报,反倒总是走神,琢磨着崔铭斯庄园的人们在干什么。 他见了罗斯,和他说了他们《拉什莫尔河之舟》的计划。罗斯表示非常感兴趣,还暂定多给沃尔特百分之二点五的收益。当然,他说,这一切还需要和克罗马蒂商量一下,才能最终定下来。 人们都猜,罗斯之所以选择克罗马蒂做他的合作人,完全是为了取乐,为了让他的公司名字和漂亮的罗斯克罗马蒂郡一样。显而易见,他一直自己有声有色地经营“科马克·罗斯公司”,而且乍看,他完全不需要合伙人,尤其是像克罗马蒂这样无足轻重的人物。然而,科马克·罗斯的血管里流淌着大量苏格兰高地人的血液,让他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别人。他很享受被人喜欢的感觉,因此,克罗马蒂成了他的挡箭牌。每当一位作者的书值得出版,向他张开双臂的一定是科马克·罗斯;而每当一位作者需要被拒绝的时候,克罗马蒂总会站出来强烈反对。克罗马蒂有次生气地对罗斯说:“你让我唱黑脸,至少该让我看一眼那些书吧!”不过那只是个别情况,通常,需要克罗马蒂出面否决的书稿,他都读过。 如今,面对英国当红宠儿的书稿计划,罗斯又不由自主地搬出了他的合伙人。然而他看上去面色红润,心满意足。他带沃尔特去吃了午餐,还特意点了瓶罗曼尼康帝红酒。沃尔特喝这酒真是浪费,他其实喜欢啤酒。 装了一肚子高级红酒,带着赚大钱的憧憬,沃尔特去了电视台。然而他的思想再一次戏弄了他,和平常兴高采烈地宣传不同,他又悄悄走神到了萨尔克特。 沃尔特每周的播报宣传中,有一半的时间会有嘉宾互动。都是些和《户外》节目有关系的人。沃尔特最近下了很大功夫,亲身体验了各种各样的户外活动,数量之多简直无人能及。在主持《户外》的时候,惠特莫的嘉宾有偷猎者;有澳大利亚偏远地区的牧羊人;有鸟类观察家;有萨瑟兰郡的饲养员;有一丝不苟的妇女,来来回回地把橡子摁到路边的河岸当中去;有猎鹰的年轻猎人;还有各种从事常见户外活动,又想来参加节目的人。在剩下的半个小时里,沃尔特就滔滔不绝地宣传。 他今天的嘉宾是个养狐狸的小孩,沃尔特很沮丧,他发现自己一点儿都不喜欢这孩子。沃尔特爱他的嘉宾们。他关心他们、爱护他们,和他们称兄道弟。只有在他和嘉宾共处的这半个小时当中,他才会如此爱他们,甚至爱到热泪盈眶。然而现在他很苦恼,他不但不关心海洛德·迪布斯和他的蠢狐狸,甚至还想批评几句。他注意到,很不幸,海洛德的下巴发育得不好,看上去就和他的狐狸一个样,让人觉得很可惜。也许这狐狸和他待在一起,是把他当成自己的家人了。他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愧疚,极力想弥补一下,语气比往常殷勤得多,反而让人觉得他装腔作势。海洛德和他的狐狸成了沃尔特主持失利的第一个节目。 之后的播音也不是很成功,难以抹去海洛德带给他的记忆。这次的话题是“蚯蚓为英格兰做了什么”。“为英格兰”是典型的惠特莫风格。换成别人主持,可能会谈谈蚯蚓为大自然做了什么,不过没有人会对大自然或是蚯蚓感兴趣。然而沃尔特硬是把蚯蚓和莎士比亚的话题扯上了关系,从这个角度委婉地引出了话题。这样,听众们发现竟是数不清的蚯蚓无意中把西海岸的灰石之地变成了如今的绿植天堂英格兰。明天一早,第一轮邮政服务就会带来北部边境的五十七封信。信里指出,英格兰也有蚯蚓。不过这只是沃尔特的魅力之一。 沃尔特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播音的时候只和某个特定的人说话。这样一来,他完全不需要考虑周围人的感受,却又显得亲切友好,这是他的标志性举动。这个特定的听众并不是活生生存在的人,他也从不关心这个听众的生活细节。他只需定好今天的听众是“利兹市的老妇人”,或是“布里奇沃特医院的小女孩”,又或者是“苏格兰的灯塔守护人”就可以了。今天,他第一次想象着自己是在和莉兹说话。莉兹经常听他的广播,他想当然地认定莉兹会听。然而他假想的听众在他的表演中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莉兹还可以做他说话的对象。今时今日,他莫名地想把莉兹牢牢地拴在自己身边,想确定她就在广播那边听着。于是,他放弃了他的假想听众,和莉兹说起话来。 然而播音却没有想象中的成功。一想到莉兹,他就会分心。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了昨晚的河边,回想起渐渐暗淡下去的柳树、磨房屋那边唯一的一颗金黄色的星星。还有“莉兹喜欢的”淡黄色的灯光。他总是从蚯蚓和英格兰的话题中走神,说话结结巴巴的,很不自然。 虽然沃尔特很困惑,甚至有些恼怒,但是对他的工作影响不大。播音室里堆着些观众送来的签名册,他在上面签了名,又开始为些琐事拿主意:一,有人邀请他去参加洗礼仪式;二,有人想要条他的领带;三,十九位听众想成为他的节目嘉宾;四,七位听众想向他借钱。这之后他便起身回家了。在路上,他灵机一动,又掉头回去给莉兹买了一英镑彩色巧克力糖豆,装在靴子状的塑料盒里。他把彩色巧克力糖豆放进仪表板上的小柜子里时,突然想起,从他上次回家路上给莉兹买礼物算起,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这是个好习惯,他以后要经常给莉兹带礼物。 当他把来来往往的车辆甩在身后,笔直的长途公路尽收眼底的时候,他的思绪略过莉兹,开始思考隐藏在她身后的那个人:塞尔。可怜的瑟智说的那个“中西部来的路西法”。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路西法呢。路西法,早晨之子。一想到路西法,他脑子里就会浮现出那个健壮的六尺半的大块头,熠熠生辉。这和塞尔完全不沾边。塞尔哪里让拉托夫觉得他像路西法了? 路西法。陨落的荣耀。俊朗的天神演变的恶魔。 他脑子里浮现出和塞尔一起在农场散步的画面。塞尔没有戴帽子,风吹乱了他金黄色的头发,他双手深深地插进英伦风十足的法兰绒裤子口袋里。路西法。他差点笑出声来。 当然,塞尔的俊朗外表的确有些古怪。有一种,叫什么?有一种让人难以平静的东西。一种超凡脱俗的东西。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想象力丰富的瑟智才觉得他像陨落的天使。 不管怎样,塞尔像个不错的家伙,他们还要一起写本书。而且塞尔也知道他和莉兹快要结婚了,因此,他应该不会…… 他没敢往下想,即便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他也没有仔细琢磨一下,这个让人想起陨落天使的英俊青年,可能会让英国广播公司评论员的年轻未婚妻改变心意。 他开车回家的速度比平时快了许多。他停下车,从仪表板的小柜子里拿出莉兹最喜欢的糖果就进了家。把它们拿给莉兹,莉兹一定会因为他考虑周全而给他一个吻的。他还带来个好消息,科马克·罗斯非常喜欢他们的书稿计划,打算给他们丰厚的回报。他都等不及要赶到客厅去了。 他穿过富丽堂皇的大厅,那里宁静阴冷。虽然有不合时宜的绿呢大门挡着,这里还是充斥着新发芽的绿植和炖大黄的清香。然而客厅里只有拉维妮娅一个人,不像往常那样温暖欢乐。她一只脚搭在铁炉架上,腿上放着当天的格调高雅的周刊。 “真是奇怪。”拉维妮娅从《守望者》后探出头来说,“靠写作赚钱有什么不道德的。” “嗨,维姨。其他人都跑哪儿去了?” “这破报纸原来一直说塞拉斯·威克利这好那好的,他挣了钱以后倒变了。艾玛在楼上,我觉得。其他人还没回来。” “回来?从哪儿回来?” “不知道。吃了午饭,他们开着从比尔·马多克斯那里租来的小破车出去了。” “吃了午饭。” “‘空洞的技巧重复,像海报一样粗线条。’真是让人头疼!对,今天下午我不需要莉兹帮忙,他们就出去了。今天天气真不错,是吧?” “不过再过十分钟就要吃晚饭了!” “是呀。看上去他们要迟到了。”拉维妮娅回答,眼睛一直盯着谴责塞拉斯的报道。 所以莉兹根本就没听他的广播!他一直在对她说话,而她根本就没在听。他惊得目瞪口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和“利兹市的老妇人”、“布里奇沃特医院的小女孩”、“苏格兰的灯塔守护人”也没在听没什么区别。莉兹经常听广播。她有义务这么做。他是沃尔特,她的未婚夫,如果他对着全世界的人说话,她理应听着。而现在,她居然和莱斯利·塞尔在外面逍遥快活,留他一个人在那里对着稀薄的空气说话。她想都不想就出去闲逛,在周五,他在电台广播的这个下午,天知道她和塞尔去了哪里。要知道,她们才认识了七天而已。而且到了饭点儿都不回来。她甚至都没在家等着他带来的彩色巧克力糖豆,那可是他费了半天劲儿给她买回来的。太不像话了。 接着,牧师来了。没人记得邀请他来共进晚餐。他就是那种不请自来的人。沃尔特不得不又花了一刻钟的时间,和他说说已经不想再提的蚯蚓。牧师听了他的广播,对他的话题非常着迷,就想和他接着聊聊。 贾罗柏夫人走进来,镇定自若地和牧师打了招呼,然后便离开去准备晚饭了。她在小菜里多加了些豌豆罐头,还在炖大黄上添了个油酥面团。 那对不知道疯到哪里去的人已经迟到二十分钟了,贾罗柏夫人决定不等他们一起吃晚饭了。沃尔特这时改变了态度,他当莉兹已经死了。她晚饭从来没有迟到过。她应该已经死了,尸体不知道躺在哪个水沟里,没准还被压在车下面了。塞尔是美国人,众所周知,美国人开车鲁莽。英国的小路如此错综复杂,他们根本没有耐心。他们说不定拐弯的时候撞到什么东西上了。 他心神不宁地搅动着碗里的汤,听牧师在那边讲着鬼神学的事。他偶尔听那么一两句,牧师三句话不离本行。不过好在不再提蚯蚓了。 正当沃尔特的心情灰暗,萎缩得像风干很久的蘑菇时,塞尔和莉兹欢快的声音开始回荡在大厅里。他们气喘吁吁地走进来,看上去兴高采烈的。他们匆匆为自己的迟到道了歉。看到家人给自己留了饭,还不忘恭维了一番。莉兹把塞尔介绍给牧师,却根本没想着要和沃尔特说点儿什么,就狼吞虎咽地喝起汤来,像个饿极了的难民一样。他们每个地方都转到了,他们说。一开始,他们参观了特威尔修道院和邻近的几个村子。然后他们碰到了皮特·马西,和他一起去看了他养的马,之后顺道带他去了克罗姆。在克罗姆,他们去“星星和吊带袜”喝了茶便动身回家。在路上,他们看到一家电影院要上映《火车大劫案》。当然,没人对《火车大劫案》有免疫力。他们耐着性子看了好几场现代展览才看上《火车大劫案》,所以迟到了。不过他们的等待还是值得的。吃鱼的时候,他们几乎都在说《火车大劫案》。 “广播宣传怎么样,沃尔特?”莉兹伸手拿面包的时候问。 她都没有说一句“错过了你的广播,我真是太遗憾了,沃尔特”,这简直糟糕透了。更严重的是,她还在往盘子里放面包,根本没有腾出些精力专心致志地关心他的广播。这让沃尔特忍无可忍。 “牧师会告诉你们的。”沃尔特说,“他听了。” 牧师激情澎湃地给他们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但是沃尔特注意到,莉兹和莱斯利·塞尔根本没在听。牧师滔滔不绝说话的时候,一次莉兹给塞尔递东西,她看到塞尔瞥了她一眼,立刻给了他一个亲切的微笑。他们俩很喜欢自己,很喜欢彼此,很喜欢他们共同度过的一天。 “罗斯觉得我们的书怎么样?”牧师终于没力气继续往下说的时候,塞尔问。 “他很喜欢我们的主意。”沃尔特边说边怒不可遏地想,当初真是不该和塞尔合作。 “您听说过他们的计划吗,牧师?”贾罗柏夫人问道,“他们打算写本有关拉什莫尔河的书。从源头到大海。沃尔特负责文字,塞尔先生负责插图。” 牧师很赞赏他们的主意,觉得这是个经典的话题。你们打算步行还是骑驴过去,他问。 “步行到奥特利或者那儿附近。”沃尔特说,“从那儿开始走水路。” “走水路?但是拉什莫尔河上游到处是暗礁。”牧师说。 他们告诉他独木舟的计划。牧师觉得在拉什莫尔这样的河面上划独木舟不错,不过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可以搞到一条。 “我今天和科马克·罗斯谈了这个问题。”沃尔特说,“他建议我们去基尔纳看看,就是米尔港的小船制造厂,那里可能会有几条。他们给世界各地的人造船。曼塞尔上次往奥里诺科河北面划行,带的折叠式木筏船帐就是乔·基尔纳设计的。那之后基尔纳还说,要是早知道曼塞尔会带着,他就把它设计成滑翔机了。我正想说,我和塞尔明天应该去米尔港看看,见见基尔纳,如果他没有其他安排的话。” “没问题。”塞尔说,“没问题。” 接着,牧师问塞尔会不会钓鱼。塞尔不会,不过牧师会。除了鬼神学的事,牧师最喜欢研究假蝇。所以在晚餐剩下的时间里,他们都在听牧师谈论假蝇。他们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就像对水泥搅拌、嚼口香糖、把袜子后跟翻出来和纯学术话题一样不感兴趣。他们各自边听边想心事。 沃尔特打算把装巧克力的白色纸袋留在大厅桌子上,等着莉兹主动问起它。他进屋吃晚饭之前就已经把它放在那里了。等莉兹问他,他就漫不经心地告诉她那是什么。他想,她一定会非常内疚,他一直想着她,而她却完全把他抛在了脑后。 走出餐厅的时候,他特意扫了眼,看看那个小袋子是不是还在那里。它当然在了。不过莉兹去餐厅之前,也把什么东西放到了桌子上。一个从克罗姆最贵的甜品商那里买来的大大的单色糖果盒子,至少有四英镑重。奶油色的盒子表面,用暗金色的颜料手写了“油封”几个字。盒子上扎了一条几码长的宽丝带,还打了个奢华至极的蝴蝶结。在沃尔特看来,“油封”写得格外做作了,丝带用得也过于奢靡,毫无品位可言。一看就是美国人,喜欢买大个儿显眼的东西。他一看到它就不舒服。 当然,真正让他不舒服的,并不是那一盒糖果。 而是一种情绪,远在糖果出现之前就有了。 大家还在喝着咖啡,沃尔特趁给塞尔、牧师和自己倒白兰地的时候,绞尽脑汁给自己找心理平衡,终于找到了。 塞尔可以给她买最昂贵的糖果,但是只有他——沃尔特,才知道她最喜欢的糖果是什么。 不过,塞尔会不会也知道?说不定克罗姆的甜品商那里恰巧没有彩色巧克力糖豆。 他又给自己加了点儿白兰地。今晚,他需要多喝一点儿。 6 如果莱斯利·塞尔留在崔铭斯庄园还有什么值得艾玛·贾罗柏高兴的地方,那就是他们的出书计划。这样一来,他还需要待在奥弗晒镇的日子里,都不会出现在她的家里。一旦拉什莫尔河之旅结束,他就会离开,从此永不相见。在她看来,目前还没出现什么问题。莉兹喜欢和那家伙在一起,当然是因为他们都很年轻,有共同语言。不用说,还因为他长得不错。不过莉兹不像是对他有意思。只有需要说话的时候,她才会看一眼塞尔。不像是恋爱中的女孩,时时刻刻都盯着他看,也不会坐在他附近。 所有艾玛·贾罗柏担心的事情,她都没有觉察到。 奇怪的是,倒是沉浸在角色创作中的拉维妮娅发现了问题,感到非常困扰。大概过了七天,她的困惑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涌了上来,变成了质问。像往常一样,她给莉兹口述她的小说内容,不过总是找茬。她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莉兹觉得很奇怪。拉维妮娅写作娴熟,完全沉浸在她小说女主人公的命运起伏当中。写到后面,她可能会忘记,在卡碧岛的清晨,是达芙妮还是瓦莱丽采摘紫罗兰时见到了她的情人。然而不管是达芙妮还是瓦莱丽,拉维妮娅都会像教母一样观察着她约会的一举一动。可是现在,她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心不在焉,甚至想不起来西尔维娅长什么样子。 “我说到哪儿了,莉兹,我说到哪儿了?”她边说边在屋里来回踱步。一支铅笔插在她鸟窝一般的浅棕色头发里,另一支叼在嘴里,她锋利的牙齿把铅笔咬得掉了碎屑。 “西尔维娅正从花园往里走。从落地窗那里。” “哦,对。‘西尔维娅停在窗户那里,她苗条的身姿在光线下显现出来,大大的蓝色双眼中透着谨慎和疑虑的神色……’” “棕色。”莉兹说。 “什么?” “她的眼睛。”莉兹把她的书稿往前翻了几页,“第五十九页。‘她棕色的双眼像秋叶上的雨珠一般清澈……’” “好吧,好吧。‘大大的棕色双眼中透着谨慎和疑虑的神色。她定了定神,优雅地进了屋,小鞋跟轻轻地敲打着木地板……’” “没有鞋跟。” “你说什么?” “没有鞋跟。” “为什么没有?” “她刚刚一直在打网球。” “她换了身衣服,难道不可以吗?”拉维妮娅严厉地说,和往常大不一样。 “不行。”莉兹耐心地说,“她手里还拿着球拍。她从阳台那边走过来,‘轻轻晃动着球拍’。” “噢,是嘛!”拉维妮娅怒吼道,“我猜她根本不会打球。我说到哪儿了?‘她走进房间,她走进房间,她白色的连衣裙随风飘动’……不对,不对,等一下……‘她走进房间’……噢,可恶的西尔维娅!”她终于爆发了,一把把嘴里叼着的铅笔扔到了桌子上。谁在乎这傻瓜干什么了!让她待在该死的窗户那里饿死算了! “您怎么了,维姨?” “我没法集中注意力。” “您有什么烦心事吗?” “不。有。没有。是的,至少我觉得我有,那么一点儿。” “需要我帮忙吗?” 拉维妮娅把手指伸进她鸟窝般的头发里找了找,拿到了她的铅笔,看上去很高兴。“为什么,我的黄铅笔在这儿。”她把铅笔又重新插进头发里,“莉兹,亲爱的,我不是想干涉你的生活,你不会这么想吧,不过你会不会,或许,有那么点点儿被莱斯利·塞尔迷住了,有吗?” 莉兹想,一听就是她姨妈说的话,又用了这么个过时的爱德华时代的词:“迷住了。”她总是不得不把拉维妮娅的话翻译成现代英语。 “如果您说的‘迷住了’指的是爱上他,请放心吧。我没有。”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真正想表达的意思。说到这儿,你不会爱上个磁铁吧。” “什么东西!您在说些什么啊?” “这不是爱不爱上谁的问题。是吸引力。他让你着迷,是吧?”她做了判断,而不是在问问题。 莉兹抬头看了下那双孩子般迷惑的双眼,随即躲开了。“您怎么会这么想?”她问。 “我想因为我也感觉到了那种吸引力。”拉维妮娅说。 这完全出乎莉兹的意料,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我现在真希望从没有请他来崔铭斯庄园。”拉维妮娅痛苦地说。“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他什么都没干——但是无可否认,他就是个扫把星。瑟智和托比·塔利斯都不说话了……” “这有什么新鲜的!” “是不新鲜,但是他们原本已经和好了,瑟智也改过自新开始努力工作,而现在……” “这又不是莱斯利·塞尔造成的。他们闹翻是早晚的事,这您是知道的。” “而且玛塔的表现也很奇怪,那天晚饭后,她带他回家,让他待到很晚才回来。我是说,她霸占着他,让他护送着回家,都没等其他人一起。” “但是牧师会送伊斯顿迪克森小姐回家。玛塔知道这点。他肯定会和伊斯顿迪克森小姐一起走,他们住在同一个方向。” “我不是说她做了什么,是说她做事的样子。她,她紧抓不放。” “噢,玛塔一向这么傲慢。” “胡说。她也感觉到了。那种,那种吸引力。” “当然,他特别有吸引力。”莉兹心想,竟然没有一个合适的词能够形容莱斯利·塞尔。 “他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拉维妮娅不悦地说,“没有别的词儿可以形容。你会等着看他下一步做什么,就像,就像一种信号、一种预兆或是启示之类的东西。”她盯着莉兹的双眼,挑衅地问,“嗯,你也是这感觉吧,对吧!”“你”说得非常冷淡。 “没错。”莉兹说,“没错,我觉得是这样的。就像,就像他做的任何小事都意义非凡一样。” 拉维妮娅从桌子上捡起那支咬坏了的铅笔,胡乱地在本子上画着。莉兹注意到,她在不停地画八。拉维妮娅一定非常困惑,她高兴的时候都是画人字的。 “太奇怪了,要知道。”拉维妮娅脑子里反复琢磨着这事,“和他在一起,有种和一个有名的罪犯待在一起的刺激感,只是美好一些,当然。但是却承受着同样的罪恶感。”她又愤怒地画了几个八字,“如果他今晚从这里消失,有人跑来告诉我,他是个长得漂亮的恶魔,根本不是人,我都会相信的。请帮帮我,我真的会相信。” 她现在又把铅笔扔回到桌子上,轻笑着说:“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是那么荒谬。你看着他,想找出他什么地方如此与众不同,他到底有什么特别的?什么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都没有,是吧?他白皙的脸庞神采奕奕的,皮肤光滑得像个婴儿。上次沃尔特带回家的那个挪威来的客人,《号角报》的记者也是这样。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他长得过于优雅了。不过瑟智·拉托夫也是这样。他说话轻柔、慢条斯理,然而得克萨斯的半数居民,还有大部分爱尔兰人也是这样。你一一列出他的魅力所在,加在一起是什么?我可以告诉你,它们加在一起不是什么。它们加在一起不是莱斯利·塞尔。” “不是。”莉兹冷静地说,“不是。它们加在一起的确不是。” “那个,那个让人兴奋的东西被落下了。是什么让他如此与众不同?连艾玛都感觉到了,要知道。” “妈妈?” “只有她对他的感觉和我们完全相反。她恨他。她经常看不上我带回家的那些客人,甚至有时会讨厌他们。然而她却极其厌恶莱斯利·塞尔。” “她这么和您说的?” “没有,她根本不用和我说什么。” 是啊,莉兹心想。她的确不用说什么。拉维妮娅·菲奇,亲切、善良、心神专注的拉维妮娅,写的都是少女情怀的小说,毕竟是拥有作家直觉的。 “我曾经怀疑他是不是精神有点问题。”拉维妮娅说。 “精神有问题!” “只在刮西南风的时候,当然,那种只在一种风向里发疯,而其他风向里都正常的人身上有种邪恶的吸引力。 “除非你了解他们的疯狂。”莉兹指出,“你得先去了解他们的思想怪癖,之后才会受到那种邪恶的吸引力的影响。” 拉维妮娅想了想。“是的,我想你是对的。不过没有关系,因为我自己已经发现‘精神有问题’的理论行不通了。莱斯利·塞尔比以往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理智。你见过比他还理智的人吗?” “还没有。” “你是不是还没发现,是吧?”拉维妮娅说着,又心不在焉地乱画起来,故意避开了她外甥女的目光,“沃尔特开始慢慢讨厌莱斯利了。” “沃尔特。”莉兹吃惊地说,“不会的,当然不会了。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拉维妮娅七笔画了座房子,又在里面添了个门。 “您怎么会这么想沃尔特?”莉兹疑惑地问。 拉维妮娅又画上了四扇窗户和一个烟囱,考虑这样好不好看。 “因为他太体谅他了。” “体谅!但是沃尔特总是……” “凡是沃尔特喜欢的人,他都不把他们当回事。”拉维妮娅边画炊烟边说,“他越喜欢他们,就越不把他们当回事。他甚至不把你当回事,就像你之前观察到的那样。前不久,他还不把莱斯利·塞尔当回事呢。但是他现在变了。” 莉兹静静地思考着。 “如果他不喜欢他,”她最后说,“就不会和他一起去拉什莫尔河,也不会和他一起写书。嗯,是吧?”她继续说。拉维妮娅看样子正全神贯注地琢磨该把门把手画在哪里。 “那书能赚不少钱。”拉维妮娅冷冰冰地说。 “沃尔特从来不和他不喜欢的人合作。”莉兹争辩道。 “而且沃尔特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压根就不想写这本书。”拉维妮娅说道,和没有听到莉兹说话一样。 “您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莉兹有些恼怒地说。 拉维妮娅停下手中的笔,宽慰她说:“亲爱的莉兹,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我是希望你能想想办法,让沃尔特不那么担心。用你自己的聪明办法,我是说,别太直白。”她看着莉兹说,“噢,是的,你很聪明。比沃尔特聪明得多。他比较迟钝,可怜的沃尔特。有你爱他是他的福气。”她推开画得乱糟糟的笔记本,突然笑了,“我觉得,要知道,他要是能有个情敌也不完全是坏事。只要竞争不那么激烈就好。” “当然不会啦。”莉兹说。 “那么让我们把那个傻瓜从窗户那弄走,午饭前结束这一章吧。”拉维妮娅说着,又捡起铅笔咬了起来。 然而当莉兹记录着傻瓜西尔维娅的一举一动,为租赁图书馆和税务局服务的时候,她的心里依然很震惊。她原以为她对塞尔的心思只有自己知道。而现在,不但拉维妮娅清清楚楚地知道,她甚至在暗示沃尔特也可能知道。不过那无疑是不可能的。他怎么会知道呢?拉维妮娅之所以会知道,就像她自己坦白的那样,她也是塞尔魅力的受害人。而沃尔特不可能对塞尔有同样的感觉,不可能了解她在想些什么。 不过拉维妮娅说的没错。一开始,沃尔特没把这个客人当回事,而现在却待他就像主人对客人那样客套。这变化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却又是在一夜之间发生的。他什么时候开始,又是为什么会变了呢?是因为那两个差别很大的糖果盒子,不凑巧地出现在一起吗?不过成年人应该不会因为这个就不高兴了吧?美国人出门都会给女孩子买糖吃,这是他们的本能反应,就和开门让女孩先进去一样,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沃尔特不会记恨这个的。那他是怎么猜出她的秘密的,要知道,这个秘密只有她和同样深受其害的拉维妮娅才知道。 她的思绪又飞到拉维妮娅和她的感觉上去了。她发现拉维妮娅少说了一点——对托比·塔利斯的冷落。她琢磨拉维妮娅没有提,是不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这事儿,还是她根本不关心托比的死活。村里人都知道,托比遭受了自坦塔罗斯以来最严厉的挫败感的折磨。塞尔,以难以想象的冷漠而和善的态度拒绝去参观呼屋,拒绝一切托比为他精心安排的活动,甚至对托比安排他见斯坦沃也丝毫不感兴趣。托比之前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能够自由出入显赫华丽的斯坦沃可是他的王牌,之前每次用它都没有失过手,对美国人尤其管用。但是用在这个美国人身上却不行。塞尔不想和托比·塔利斯扯上关系,他用最温文尔雅的举止说明了这一点。然而表面的优雅却难以抑制言谈中的刻薄,这点人人看得见。萨尔克特的文人墨客们都在一旁看笑话。 正是这点伤了托比。 受到莱斯利·塞尔的冷落已经够糟的了。现在大家都知道他的窘境,这简直就是对他的折磨。 毫无疑问,莉兹想,莱斯利·塞尔的出现对萨尔克特圣玛丽镇来说并不都是好事。凡是和他接触过的人,可能只有伊斯顿迪克森小姐是全心全意欢迎他的。他对伊斯顿迪克森小姐非常友善。他像女人一般亲切,不厌其烦地解答她没完没了的问题,似乎他本身也对电影世界的琐事感兴趣似的。为了投其所好,他和她八卦起电影制片厂那些钩心斗角的陈年往事,所有微不足道的细节都没有放过。哪部电影好,哪部电影不好,他们聊得不亦乐乎。直到拉维妮娅说他俩像对家庭主妇,在交换分享各自的独门食谱,他们才停下来。 就是那天晚上,玛塔过来吃的晚饭。有那么一瞬间,莉兹看着他和伊斯顿迪克森小姐待在一起,突然感到一阵恐慌,她可能已经爱上莱斯利·塞尔了。是玛塔让她安下心来,她因此非常感激。看着玛塔霸占着他,把他带回家,她没有感到一丝痛苦,她知道,对她来说,不管塞尔多么有魅力,她并没有对他不可自拔。 此时,她记录着傻瓜西尔维娅的一举一动,暗下决心要像拉维妮娅说的那样,想个办法安抚一下沃尔特。这样,他就会高高兴兴地开始他的旅行,也不会对塞尔心生嫌隙。等他们从米尔港回来,定下他们需要的两只独木舟,把它们安顿在奥特利,她要想出些特别的事和沃尔特一起做做,一些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时可以做的事情。他们最近大都是三个人一起出去的。 也可能,大都是不应该结伴出行的两个人一起出去的。 7 沃尔特之所以觉得划独木舟这主意不错,并不是因为他盼着把自己的身体蜷缩在狭小的船舱里,而是因为这会给他一种“经历”。要想让书大卖,必须得做点冒险的事。与众不同的出行方式可以轻而易举地营造出冒险的氛围。而坐在车里舒舒服服地往下游开则很难获得离奇的经历。步行也没什么新鲜的。现在全世界的人都在步行锻炼,还美其名曰远足。沃尔特曾经徒步穿越了大半个欧洲,就在口袋里装了把牙刷和一件换洗的衬衫。他当然喜欢步行完成他的拉什莫尔河之旅,却担心这不能满足现代观众的口味。他的牙刷衬衫手腕只会让那些眼睛死死盯着地平线的狂热的行者迷惑不解。他们常常是背着大大的行囊,穿着笨重的钉鞋慢慢向前走动的,俨然就是阿特拉斯而非奥德修斯,像是在表演《潘趣和朱迪》一样。倘若一定要步行,沃尔特也会用他特有的方式进行,写成书销量也错不了。然而对于几乎全面掌控着《户外》的沃尔特来说,这样的方式难免会有失手。 因此,沃尔特觉得划独木舟这主意不错。而且大概从上周开始,他找到另一个喜欢它的理由。 要是开车或徒步,他不得不天天和莱斯利·塞尔挨在一起。而在独木舟上,他完全是清清静静的一个人。沃尔特已经到了只要一听到塞尔温文尔雅的声音就烦躁到不得不强压怒火的地步。他隐隐地感到自己有些荒谬,但丝毫无法抑制心中的怒火。更让他忍无可忍的是,莉兹居然开始对他格外关心起来。他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莉兹对他的态度,不过一直觉得这样很好。也就是说,在和玛格丽特·梅里厄姆交往八个月后,莉兹对他不温不火的感情让他觉得非常舒服。而现在,莉兹开始关心他了。“屈尊”,这是他能想到的词。他原本不会注意到莉兹的变化的,然而他最近开始真真切切地注意到莉兹,开始把莉兹放在第一位,开始仔细斟酌她最细微的话语和稍纵即逝的表情。因此,他发现她开始关心他了。关心!对他。对沃尔特·惠特莫。 倘若不是莱斯利·塞尔的出现,她根本就不可能变得判若两人,让人觉得别扭至极。一想到莱斯利·塞尔,沃尔特都不得不强压心中的怒火。 如果天气允许,他们打算每晚都出去野营。这点沃尔特也非常满意。这样一来,沃尔特就有机会躺在吊床上,透过错综复杂的橡树枝欣赏着天上熠熠发光的大熊星座。还能为书中描写田野溪流中的夜生活找到灵感。最重要的是,他不用住在附近的小旅馆了。要是在外野营,自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而要是住在旅馆,可没法不打声招呼就走。 他们把两只独木舟分别命名为“皮普号”和“艾玛号”。按照塞尔的说法,拉什莫尔河总是像处在下午的时光当中。贾罗柏夫人发现那只“艾玛”独木舟是归塞尔所有的,感到一股莫名的恼怒。更让她郁闷的是,她隐隐感到,她可能终究还是无法摆脱塞尔了。这场旅行似乎有一点,难脱作弊之嫌。独木舟上已经满载了睡袋和防潮布,根本装不下拍摄大范围风景时需要的更多仪器。所以塞尔不久还会回来,利用闲暇时间拍摄那些照片。 尽管暗潮汹涌搅扰了崔铭斯庄园——拉维妮娅的不安、沃尔特的愤怒、莉兹的罪恶感、艾玛的憎恨,然而人们表面的生活依然平静。最后一批树木枝繁叶茂之前,阳光却格外灿烂,虽然不合时宜,但在英国却并不少见。夜晚温暖无风,像夏天一般。事实上,有天晚上,塞尔吃过饭站在石砌阳台上就说过,这样的英国和法国一样美。 “让人想起夏夜里的维勒弗朗什。”他说,“直到现在那都是我衡量奇幻的标准。洒在河面上的点点灯光,散发着天竺葵清香的温暖空气和清晨一两点钟最后一艘驶向大船的小船。” “什么大船?”不知道谁问了一句。 “什么大船都行。”塞尔慵懒地回答,“我可不觉得不讲信誉的英国有什么奇幻可言。” “奇幻!”拉维妮娅说,“为什么这么说,我们可是奇幻的发源地。” 他们笑了笑,气氛一直很融洽。 直到那个周五晚上,沃尔特和塞尔一起出发去探寻英国风光时,大家的相处依然十分融洽。沃尔特照例做了广播节目,而后回家吃晚饭(“播报”日的时候总会推迟一个半小时)。大家举杯预祝《拉什莫尔河之舟》成功。接着莉兹开车载他们驶入惬意的春日夜晚,沿着拉什莫尔河河谷驶向山顶,来到了二十英里之外的出发地。他们今晚要在格瑞姆屋过夜,那是个山洞,从那里可以眺望高处的草地,河水就是从那儿发源的。沃尔特说住在那里很合适,这样一来,他们的故事就可以从史前的英国讲起了。不过塞尔怀疑这山洞里的陈设会不会比他待过的其他地方更复古一些。英国的大多数人,不管是做什么的,他说,都比格瑞姆现代不了多少。 不过,他完全赞成在山洞里过夜。在他的一生当中,他在卡车里睡过,在户外沙漠中睡过,在浴缸里睡过,在台球桌上睡过,在吊床上睡过,还在游乐场的摩天轮里睡过。但是到目前为止,他还从来没有在山洞里睡过。他双手赞成睡在这山洞的主意。 莉兹一路载着他们,直到没有路了才停下来。她和他们一起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向山上走了几百码,想看看他们过夜的地方怎么样。酒足饭饱,奇幻的夜晚让他们有些醉意,一路上他们都兴高采烈。他们卸下带着的食物和睡袋,又一起陪莉兹走回到车子那里。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们三个都没有说话,寂静压迫着他们的耳膜。他们站在台阶上,努力想听到些什么声音。 “真希望我可以不需要回家待在屋顶下面。”莉兹的声音穿透了寂静,“今晚是史前之夜。” 不过她还是沿着车辙驶入了公路,把他们两个留在了寂静和史前的空间当中。车灯照在黑漆漆的草地上,洒下一片片金属般的绿色光点。 从那以后,这两个探险家就化身成电话里的两个声音了。 每天晚上,他们都从小旅馆或是公共电话停给崔铭斯庄园打电话,汇报一天的进展。他们已经顺利走到奥特利,还在那里找到了他们的独木舟。他们开始泛舟河上,对独木舟都很满意。沃尔特已经用完一个笔记本了,塞尔对英国初春的花景赞不绝口。到了卡博尔,他特意给拉维妮娅打电话,告诉她她说的奇幻是对的,英国的确是奇幻的发源地。 “听上去,他们心情不错。”拉维妮娅挂了电话,担心之余又松了口气。她想去看看他们,不过他们约定以陌生人的身份去游历陌生的地方,像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一样,沿河顺流而下,横穿整个萨尔克特圣玛丽镇。 “你要是把崔铭斯庄园搅和进来,会毁了我的视角的。”沃尔特说,“我必须要像从来没有见过它一样来观察它,这乡野,我是说,从全新的视角出发。” 因此,崔铭斯庄园每天晚上都等着他们的电话汇报。这种故意营造的距离感反倒让大家觉得挺有意思。 接着,周三晚上,在他们出发五天之后,他们走进了天鹅酒吧,受到了众人的欢迎,还被誉为“拉什莫尔河的斯坦利”。酒吧里的各色人等都请他们喝酒。他们说,他们把船停在派特港,要在那里过夜。不过还是忍不住步行穿过田地来到萨尔克特。要是划船过来,从派特港到萨尔克特要两英里,因为要绕个大圈。而从田地里穿过来却只有一英里远。派特港那里没有酒馆,他们只好沿着田间小路到萨尔克特来,到熟悉的天鹅酒吧待会儿。 一开始,他们只是随便聊聊,每个新来的人都会问问他们进展得如何。不一会儿,沃尔特就拿着啤酒坐到角落里他最喜欢的座位上去,塞尔稍后也跟了过去。从这时起,有几次,酒吧里闲逛的几个人想过去和他们接着聊聊,不过都在半路改变主意,停了下来。他们发现这两个男人对彼此的态度有些古怪。他们并没有吵架,但是他们的言谈中透露出某种人身攻击和急不可耐的意味,使得别人下意识地便转身离开他们。 接着,突然之间,沃尔特就走了。 他一声不吭就走了,甚至没有道别。听到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大家才注意到他出去了。这关门声相当传神,既愤怒又决绝。他显然是毅然决然离开的。 大家迷惑地看了看门,又看了看沃尔特的空座位上那杯没有喝完的啤酒,他们断定,虽然沃尔特很生气,但是他还会回来。塞尔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背靠着墙,脸上还带着浅浅的微笑。笼罩在角落里的那种神秘而紧张的气氛消退之后,比尔·马多克斯走了过去。他们聊了会儿外置马达,又说了说熟料船和轻快帆船孰好孰坏,直到喝光了杯子里的酒才停了下来。马多克斯起身给他们添酒的时候,他看到沃尔特的酒已经走了气儿,他说:“我最好再给惠特莫先生拿一杯,那杯酒都坏了。” “噢,沃尔特回去睡觉了。”塞尔说。 “但是,现在才……”马多克斯刚一开口,就意识到自己不该再说下去。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是,我知道。不过他觉得这样比较安全。” “他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不过他要是再待下去,就要控制不住来掐死我了。”塞尔亲切地说,“在学校的时候,他们都觉得掐死人难登大雅之堂。他在极力控制自己,毫不夸张地说。” “你惹着可怜的惠特莫先生了?”比尔问,他觉得比起沃尔特·惠特莫,自己更了解这个年轻的美国人。 “特别严重。”塞尔轻柔地说,和比尔相对而笑。 马多克斯咂了咂舌头,转身拿啤酒去了。 那之后,他们又随便聊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塞尔一直待到打烊才离开。酒吧老板瑞武锁门的时候,他转身和他道了别,和其他人一起走上乡村街道。一路上,大家嘲笑他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觉得他非常不幸。他却反驳说等着血管慢慢衰老死去才是罪过。直到他拐弯上了两排房子中间通向田地狭长的那条小路。 “晚安!”他远远地在小路那头喊道。 那成了最后一次有人在萨尔克特圣玛丽镇看到莱斯利·塞尔。 四十八小时之后,艾伦·格兰特又重新介入了崔铭斯庄园的家事。 8 格兰特刚刚从汉普郡结案回来。很不幸,他接手的案子竟以自杀告终。他在脑子里不停地回顾案情,琢磨着如果当时用了其他处理方式,结果会不会完全不同。因此,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上司说话。直到提到那个熟悉的地名,才完全回过神来。 “萨尔克特圣玛丽镇!”格兰特说。 “怎么了?”布莱斯停下来问,“你知道这个地方?” “我从来没有去过那儿,但是当然知道那里。” “为什么当然知道?” “那儿是个艺术贼窝。不少知识分子都搬过去住了。塞拉斯·威克利、玛塔·哈洛德和拉维妮娅·菲奇都住在那儿。塔利斯在那儿也有栋房子。是不是托比·塔利斯失踪了,没准?”他期望着。 “不是他,很遗憾。是一个叫塞尔的家伙,莱斯利·塞尔。好像是个年轻的美国人。” 有那么一瞬间,格兰特的思绪又回到了科马克·罗斯那间拥挤的屋子里,听到有个声音说:“我忘带扩音器了。”所以,是那个英俊的年轻人不见了。 “奥弗晒那帮人说要让我们负责这案子,不是他们解决不了,而是因为这案子需要格外谨慎。他们觉得由我们出面调查当地那些名人会容易一些。而且如果需要逮捕什么人的话,他们也希望由我们完成。” “逮捕?他们是说这是起谋杀案?” “他们觉得极有可能,我觉得。不过,那里的督察告诉我,他们觉得当众说出这个嫌疑犯很荒谬,他们连他的名字都不敢提似的。” “谁的名字?” “沃尔特·惠特莫。” “沃尔特·惠特莫!”格兰特大大地呼了口气,“难怪他们不想当众说出来。沃尔特·惠特莫!他们觉得沃尔特对塞尔做了什么?” “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只是知道,在他失踪之前,他俩似乎吵了一架。好像沃尔特·惠特莫和塞尔正在拉什莫尔河上划独木舟旅行,然后……” “独木舟?” “对,一种宣传的噱头。惠特莫要写写他们的旅行,塞尔那个家伙负责插图。” “他是个画家,这么说?” “不是。是摄影师。他们每晚都在外野营,周三晚上,他们是在离萨尔克特一英里的河岸上睡的。那天晚上,他俩都去萨尔克特喝了杯。惠特莫提前走了,据说很不高兴。塞尔一直待到酒吧关门,有人看到他走到了通往拉什莫尔河的那条小路上。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谁报的失踪?” “惠特莫第二天早上报的。他睡醒以后,发现塞尔没在他的睡袋里。” “周三晚上从酒吧走后,他一晚上都没看到塞尔?” “是的。他说他睡着了。晚上倒是醒了一下,不过觉得塞尔肯定已经回来,正躺着睡觉了。外面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直到天亮了,他才发现塞尔根本没有回来睡觉。” “他们觉得他掉河里去了吧,我猜。” “没错。威科姆的人接手,开始打捞尸体。不过他们说从卡博尔到萨尔克特圣玛丽镇的那段河道非常槽糕,泥泞不堪,所以没有找到也不足为奇。” “难怪他们不想接这案子。”格兰特冷冰冰地说。 “是啊。这案子很微妙。所有证据都显示这是场意外。不过有个很大的疑点。” “但是,但是沃尔特·惠特莫!”格兰特说,“要知道,这简直太荒唐了。那个喜欢小兔子的家伙怎么会杀人了?” “你在这行干了这么多年,应该知道就是那些喜欢小兔子的人才会杀人。”他的上司不耐烦地说,“不管怎么说,你负责这个案子,用细筛子把你这艺术贼窝好好筛一筛,直到筛出点儿东西来。你最好开车过去。坐车比较麻烦,威科姆离最近的车站还有四英里远,另外还得在克罗姆倒车。” “好。我可以带威廉姆斯警长一起去吗?” “给你当司机,还是干吗?” “不是。”格兰特温和地说,“只是让他了解一下案件的进展。这样一来,不管你什么时候把我调去处理更紧急的案子——任何时候——威廉姆斯就可以接手这个案子了。” “你这个理由的确很有说服力,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在车上睡觉了。” 格兰特理所当然当上司应允了,起身去找威廉姆斯。他喜欢威廉姆斯,喜欢和他一起工作。威廉姆斯和他完全不同,他们正好可以互补。威廉姆斯高个子,脸色绯红,行动缓慢,除了晚报,他什么都不读。然而他却有着猎狗身上那种无可替代的品质。一旦威廉姆斯要追踪目标,他就会像守着老鼠窝的猎狗一样,耐心、顽强。“真是烦透了你跟着我。”他们搭档的这些年里,格兰特不止一次地这么对他说。 另外,对威廉姆斯来说,格兰特不但才华横溢,还淳朴自然。他狂热地崇拜他,毫无恶意地嫉妒他。威廉姆斯没有野心,不会觊觎他人的东西。“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幸运,长官。”威廉姆斯会说,“你看上去一点儿不像个警察。而我,只要一进酒吧,他们只要看我一眼就能猜到:警察!而你,他们扫一眼就会想:便衣军人。根本不会提防你。做我们这行的,这是多大的优势啊,长官。” “但是你的长处恰巧是我所欠缺的地方,威廉姆斯。”格兰特有一次和他说。 “哪个长处,比如?”威廉姆斯怀疑地问。 “你只要说声‘走开’,大家就会散去。而不管我对谁说‘走开’,他们很可能回我一句:‘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上帝保佑,长官。”威廉姆斯说,“你都不需要说‘走开’,你只要看他们一眼,他们就会该干嘛干嘛去了。” 格兰特笑着说:“我一定要找机会试试。”不过他很享受威廉姆斯对他这种淡淡的英雄崇拜。更重要的是,他很享受威廉姆斯的可靠和坚韧。 “你听沃尔特·惠特莫的广播吗,威廉姆斯?”他问道。威廉姆斯载着他,沿着古罗马军团踏出的道路行驶着。两千年来,这条路一直没有什么变化。 “不能说听过,长官。我不是很喜欢那个村子。在那里出生长大是个缺点。” “缺点?” “是啊。要知道,那里很无聊。” “更像是塞拉斯·威克利描写的那样,而不是沃尔特·惠特莫说的那样。” “我不认识塞拉斯那家伙,但是那儿和沃尔特·惠特莫说的一点儿不沾边。”他想了一会儿,“他就喜欢作秀。”他说,“想想那拉什莫尔河的旅行。” “我正在想。” “我是想说,他原本可以和他姨妈一起住在家里,像个基督教徒一样开车游览这河谷。拉什莫尔河也没多长。但是他偏不,非得弄个独木舟什么的出来。” 提到沃尔特的姨妈,格兰特又想到另一个问题。 “我想你也没读过拉维妮娅·菲奇的书吧?” “是的。不过诺拉读过。” 诺拉是威廉姆斯的妻子,他们还有两个孩子,安吉拉和伦纳德。 “她喜欢它们吗?” “特别喜欢。她曾经说过,有三样东西让她感觉特别舒服。热水瓶、四分之一磅巧克力和拉维妮娅·菲奇的新书。” “看上去,要是菲奇小姐不曾出生,就有必要把她发明出来。”格兰特说。 “肯定特有钱。”威廉姆斯说,“惠特莫是她的继承人吗?” “至少是她的法定继承人。不过又不是拉维妮娅失踪了。” “对啊。沃尔特看塞尔那家伙哪里不顺眼了?” “没准他就是不喜欢那种像神话人物一样的人吧。” “不喜欢什么,长官?” “我见过塞尔一次。” “你见过!” “一个月前,我和他在派对里挤过人群的时候说过话。” “他长什么样,长官?” “长得特别英俊。” “噢。”威廉姆斯若有所思地说。 “不好。”格兰特说。 “不好?” “美国人。”格兰特突然插了一句。接着,他想起了那个派对,补充说:“他好像对莉兹·贾罗柏很感兴趣。我现在想起来了。” “谁是莉兹·贾罗柏?” “沃尔特·惠特莫的未婚妻。” “他已经?好吧!” “不过在找到证据之前先不要忙着下结论。我可不相信沃尔特·惠特莫有胆量把别人的头砸晕,再把他推到河里去。” “是的。”威廉姆斯边想边说,“说起来,别人把他推水里还差不多。” 这话让格兰特在接下来的行程里一直心情不错。 一到威科姆,他们就受到了当地督察罗杰斯的欢迎。罗杰斯身材消瘦,神情焦虑,看上去就像没有睡好一样。然而他十分警觉,见闻广且思虑周全。他甚至分别在萨尔克特的天鹅酒吧和威科姆的白鹿旅馆订了两个房间供格兰特选择。他带他们去白鹿旅馆吃了午饭,格兰特决定就住在这里,于是便取消了在萨尔克特订的房间。对于莱斯利·塞尔的失踪,苏格兰场暂时还没有表现出什么兴趣。不过要从天鹅酒吧开始展开调查,不可能不轰动整个萨尔克特。 “不过,我想见见惠特莫。”格兰特说,“我觉得他已经回来,待在你所谓的菲奇小姐的地盘上了。” “崔铭斯庄园。不过他今天到城里做广播去了。” “在伦敦?”格兰特有点吃惊地问。 “他们去旅行之前,他的播报就是这时间。根据惠特莫先生的合同,八月份广播淡季的时候,他才可以休假一个月。似乎他不可能光为了在拉什莫尔河上泛舟就取消这周的播报。他们本来打算今天去威科姆,在那里过夜。他们已经在天使旅馆订了两个房间。那是威科姆一处古色古香的风景名胜,尤其适合拍照。接着就发生了这事儿。不过既然惠特莫先生在这儿待着也是无事可做,他干脆就去播报他的半小时广播了,即使他们按计划到了威科姆,他也是会去的。” “知道了。他今晚会回来吧?” “如果他不会凭空消失的话。” “说到这起失踪,惠特莫承认他俩闹别扭了吗?” “我还没问过他。这就是……”督察突然不说话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过来的原因。”格兰特帮他补全了他要说的话。 “是的,长官。” “‘闹别扭’的说法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天鹅酒吧。周三晚上在那儿的人都觉得他俩之间不对劲儿。” “没有吵起来?” “是的,没有吵起来。如果有的话,我就可以以此来指控他了。发生的一切仅仅是惠特莫先生提早走了,连声招呼都没打,塞尔说他生气了。” “塞尔说的!和谁说的?” “这里的汽车修理厂老板。一个叫马多克斯的家伙。比尔·马多克斯。” “你问过马多克斯吗?” “我问过所有的人了。我昨天晚上就在天鹅酒吧。我们白天在河里打捞,怕他掉到河里去了。还在周围问了个遍,怕他失忆找不到路了。我们没有找到尸体,认识他的人都没有见过他,不认识的也没有见过和我们描述的和他差不多的人。所以我去了天鹅酒吧,见了周三晚上去过那里的大部分人。那是这地方唯一的一个酒吧,乔伊开的,是栋漂亮的小房子,非常像样。乔伊是个退伍的海军中士。村子里的人都在这里聚会。没人真的觉得惠特莫先生和这事儿有什么牵连。” “他很受欢迎吧?” “嗯,大家都很喜欢他。或许和别人一比,他会显得特别好。那儿住着群怪人,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嗯,我听说过。” “所以他们不想给沃尔特·惠特莫找麻烦。不过他们得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两个朋友没有一起回去。他们一旦开口,说的都是他们两人之间似乎有什么不愉快。” “是马多克斯主动说的吗?” “不是。这儿的屠夫说的。周三晚上回家的时候,马多克斯告诉他们的。他们看到塞尔走到小路上以后说的。不过马多克斯也证实了这一点。” “好吧,今晚惠特莫回来以后,我要去见见他,听听他怎么说。另外,我们还要去看看周三晚上他们野营的那个地方。” 9 “我现在还不想去萨尔克特。”格兰特说,他们正驱车离开威科姆,“有别的路可以通到河岸吗?” “根本就没有路可以通到河岸,确切地说。从萨尔克特到他们野营的地方,还要走一英里的田间小路。不过从威科姆和克罗姆之间那条主路那儿穿田地过去会比较容易。或是拐弯,沿着那条通向派特港的小路开,再从那儿沿着河岸走过去。他们的独木舟就停在离派特港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 “总的来说,我想从主路那儿穿田地过去。看看那段路怎么样,应该很有意思。派特港是个什么样的村子?” “那儿根本不是什么村子。就是个废弃的磨房,还有几间工人住的村舍。所以晚上,惠特莫和塞尔才会走到萨尔克特去喝酒。” “是这样。” 能干的罗杰斯从车门储物格里拿出张一英寸勘测地图,仔细看起来。在格兰特这个城里人看来,他面前的这片田地和他们从威科姆一路走来见到的田地没什么区别。然而罗杰斯督察却说:“就是对面这里,我觉得。是的,那儿就是他们待的地方,我们在这儿。” 他把地图拿给格兰特看。南北走向的是从威科姆以南到克罗姆的那条公路。公路以西是拉什莫尔河,隐匿在山谷里,自北向东,在威科姆和公路交汇在一起。他们所站之地,河水在眼前画了个圈,将平坦的河谷尽收其中。河水第一次掉头的地方,就是惠特莫和塞尔野营的地方。在山谷另一头,河水弯回去的地方是萨尔克特圣玛丽镇。野营的地方和萨尔克特都位于河流右岸。所以,从他们野营的地方到萨尔克特,只有短短的一英里的冲击地带。 从公路那里一路走来,到了第三块田地的时候,乡村的景色变得开阔起来。拉什莫尔河河谷也呈现在他们眼前,和罗杰斯的地图一个样儿:拉什莫尔河像条深绿色的围巾绕在那片平坦的绿地上,远处萨尔克特圣玛丽镇错落的屋顶和花园在树林中依稀可见。河水南边,孤零零的一片房舍就是派特港。 “这儿的铁路在什么地方?”格兰特问。 “最近的铁路在威科姆。这儿没有车站,也就是说。铁路在威科姆克罗姆公路另一边,不经过山谷。” “威科姆克罗姆公路上的车很多吗?” “噢,没错。你不会是说那个家伙只是躲起来了吧,嗯?” “也有这可能。不管怎么说,我们根本不认识他。我不得不承认,可能性太多了。” 罗杰斯带他们沿着长长的斜坡下到河岸。西南方背对着河水的地方,两棵大树突兀地插进一排修整过的柳树当中:一棵高大的柳树和一棵枯木。枯木下停着两只独木舟。草地仍依稀可见被踩踏的痕迹。 “就是这儿。”罗杰斯说,“惠特莫先生把他的睡袋铺在那棵大柳树下面,塞尔把他的铺在另一边的枯木附近。那棵枯木的树根中间刚好有个洞,成了个天然的藏身之处。所以,惠特莫先生不知道他没有躺在那里也很正常。” 格兰特走到塞尔铺睡袋的地方,看了看河水。 “那儿的水流怎么样?如果他摸黑回来被那些树根绊倒,一头栽进河里,会怎么样?” “这水很可怕,这拉什莫尔河,我得承认。到处都是溶洞逆流。局长说这河底是‘远古淤泥’。不过塞尔会游泳。至少沃尔特·惠特莫是这么说的。” “他当时清醒吗?” “特别清醒。” “那么,如果他在无意识状态下掉到河里,你们觉得他的尸体会在哪儿?” “从这儿到萨尔克特之间。得看雨量大小。最近没怎么下雨,所以你可以看到水位不高,不过周二坦斯特尔下了场暴雨,来得非常突然,英国总是这个样子。雨大得就像倾泻下来的磨房里水流一般。” “知道了。野营的东西都去哪儿了?” “沃尔特·惠特莫让人拿回崔铭斯庄园去了。” “我想塞尔的行李应该还在崔铭斯庄园。” “我想是的。” “也许今天晚上我应该好好看看这些东西。如果里面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估计现在也已经被拿走了。不过没准可以从中找到些线索。塞尔和萨尔克特的其他居民相处得怎么样,你知道吗?” “嗯,我听说两个星期前刚发生了场闹剧。有个跳舞的家伙把啤酒撒了他一身。” “怎么会这样?”格兰特问,一下子就猜出了谁是那个“跳舞的家伙”。玛塔给她原原本本地讲过萨尔克特的事情。 “他受不了托比·塔利斯对塞尔的那般热情,大家是这么说的。” “塞尔对他热情吗?” “不热情,如果大家说的都是真话的话。”罗杰斯回答道,他焦虑的脸庞放松下来,露出片刻喜色。 “所以塔利斯也不是特别喜欢他吧?” “有可能吧。” “我想,你还没腾出时间去搜集证据吧。” “是的。直到昨天傍晚,我们才发现这可能不是一桩失踪案那么简单。那之前,我们所做的,仅仅是打捞和寻找。我们一发现情况不对,就立刻寻找外援,于是你们就来了。” “很高兴你们这么快就找了我们。刚刚拉起警戒线便能到达现场,这非常有利于办案。嗯,我觉得这里没什么可看的了。我们现在最好回威科姆去,我这就接手这个案子。” 罗杰斯停车把他们放在白鹿旅馆,临走之前一再表示,如果需要任何帮助,他一定尽力而为。 “真是个好人。”格兰特说着走上楼梯去看他们的房间,屋内地板上铺着羊毛地毯,墙上贴着花卉壁纸,“他应该在苏格兰场工作才对。” “这案子真奇怪,是吧?”威廉姆斯说,他坚持选了那间小屋子住,“英国草场上演的魔术绳表演。你觉得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长官?” “我可不知道什么‘魔术绳表演’,不过手法的确精湛。你一会儿觉得自己发现了点儿什么,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一无所知。经验老道的魔术师故弄玄虚的把戏。你看过女人被锯成两段的魔术吗,威廉姆斯?” “看过很多次了。” “这案子颇有女人被锯的浓重味道呢。你没闻到吗?” “我可没有你那么灵的鼻子,长官。我看到的,不过是一桩怪异的案子罢了。英国一个春日的夜晚,一个年轻的美国人在村庄和拉什莫尔河之间一英里的距离内消失不见了。你不会真觉得他是躲起来了吧,长官?” “我想不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没准惠特莫可以。” “我猜,他一定急不可耐地想找出个理由。”威廉姆斯冷冰冰地说。 可是说也奇怪,沃尔特·惠特莫根本没有急着提出这样的可能性。相反,他竟对它嗤之以鼻。这太荒谬了,他说,荒谬至极,塞尔怎么会自己主动离开。更何况他一直很开心,而且还有份可观的收入在等着他。他正在激情澎湃地筹备他们的书,说他会不声不响地离开,根本就不可能。 考虑到播报日那天崔铭斯庄园会推迟晚饭的时间,格兰特礼貌地选在饭后去拜访。他递了口信,询问惠特莫先生是否可以见一下艾伦·格兰特,然而直到见了面,他才说明来意。 他见到沃尔特·惠特莫本人,第一印象,觉得他比自己想象得要老不少。接着,他琢磨是不是因为发生了周三的事情,才让他显得如此苍老。他看上去不知所措,格兰特想,很无助的样子。在熟知的世界当中,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不过听到格兰特自报身份,他显得非常镇静。 “我几乎在盼着您过来。”他说着,递给格兰特一支烟,“不一定是您,当然。只要是上层机构的代表就行。” 格兰特询问他在拉什莫尔河旅行的经过,好让他多说些话。一个人只要说得够多,就很难对他人设防。惠特莫抽着烟,用力过猛,他畅所欲言开来。他刚要提及周三晚上在天鹅酒吧的事情,格兰特便转移了话题。现在说那个晚上还为时过早。 “您不是很了解塞尔,对吧?”他指出,“他去罗斯的派对之前,您知道这个人吗?” “不知道。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摄影师遍地都是。差不多和记者一样。我没必要一定得听说过他。” “您也不会怀疑他根本不是他自称的那个人吗?” “不会,当然不会了。我可能没听说过他,但是伊斯顿迪克森小姐认识他。” “伊斯顿迪克森小姐?” “我们这里的一个作家。童话故事作家,还是个电影迷。她不但知道塞尔,还有一张他的照片。” “照片?”格兰特既吃惊又高兴。 “在一份电影杂志里。我没亲眼见过。她有天晚上过来吃饭的时候说起过。” “她过来吃饭见了塞尔?还认出了他?” “是的。他们相聊甚欢。塞尔曾经给她喜欢的几个演员拍过照,她现在还保存着那些照片。” “所以你现在根本没有怀疑塞尔并不是他自称的那个人。” “我注意到您说的是现在,探长。这让我很高兴。”然而他的话听上去更像是讽刺而并非高兴。 “您自己有没有想过任何可能性,惠特莫先生?” “他又没有火焰战车,也没有女巫的扫帚,不知道,我实在是想不通。” 格兰特心想,沃尔特·惠特莫也开始往变戏法方面想了。 “我想,最合理的解释,”沃尔特继续说,“是他摸黑回来迷了路,掉到某个谁都听不到他呼救的河段去了。” “那您为什么还觉得那个说法有问题?”格兰特用惠特莫的腔调说道。 “嗯,首先,塞尔的眼睛亮得像猫一样。我和他在一起睡过四个晚上,所以知道这一点。他在黑暗中来去自如。第二,他方向感极强。第三,大家都说,他离开天鹅酒吧的时候头脑十分清醒。第四,那条从萨尔克特到我们野营的河岸是个捷径,自始至终都有篱笆挡着,不可能走偏。因为一旦你不沿着篱笆走,就会走到地里去。最后,虽然只是传闻,但是塞尔水性很好。” “有人说,惠特莫先生,周三晚上您和塞尔之间发生了些不愉快。是真的吗?” “我觉得我俩吵架是早晚的事。”沃尔特说。他在烟灰缸里把那根抽了一半的烟碾灭,碾得它面目全非。 “嗯?”格兰特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因为他似乎不想再多说什么。 “我们之间有过所谓的‘口角’吧,我觉得。我很生气。仅此而已。” “他把您气坏了,所以您把他丢在酒吧,独自一人回去了。” “我喜欢自己待着。” “而且您没有等他回来就睡觉了。” “没错。我那晚可不想再和他多说什么。他惹了我,我告诉您。我还想着第二天起来,我的心情会平静不少,他也不会再挑衅了。” “他挑衅来着?” “我觉得是这样。” “关于什么事儿?” “我没必要告诉您。” “您什么都可以不告诉我,惠特莫先生。” “是的,我知道我没必要说这个。不过我想尽力帮忙。天知道,我想让这事儿尽快水落石出。只是,我们有分歧的地方都是些私事,和这案子没什么关系。这和周三晚上塞尔身上发生的事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并没有在回去的路上埋伏等他,也没有把他推到河里,或是揍他一顿。” “您知道有谁想这么做吗?” 惠特莫犹豫了一会儿,可能是在脑海里琢磨着瑟智·拉托夫。 “不是那种揍。”他最后说。 “不是哪种?” “不是那种在黑暗中埋伏的事儿。” “我知道了。是平常直接给人一拳的方式。我听说,他和瑟智·拉托夫之间闹过不愉快。” “凡是和瑟智·拉托夫走得近的人,不和他吵一架倒不正常了。”沃尔特说。 “你不知道可能有谁会对塞尔不满吧?” “萨尔克特可没有。不过我不知道他其他地方的朋友和敌人怎么看他。” “您是否介意我看一下塞尔的行李?” “当然不会,不过塞尔倒是有可能。您想找点儿什么,长官?” “没什么特别的。我想一个人的行李可以透露很多信息。我只是想找到些线索,希望对这个错综复杂的案子有帮助。” “我现在就带您上楼,不知道您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没有了,谢谢。您帮了我不少忙。我希望您能更加信任我,告诉我你们为什么吵架……” “我们没有吵架!”惠特莫厉声说。 “对不起。我是说,塞尔是怎么惹着您的。这会让我更加了解塞尔而不是您。不过我可能很难让您能了解到这一点。” 惠特莫站在门边琢磨着这话。“不。”他慢吞吞地说,“不,我知道您的意思。不过告诉您关于……不,我不想说。” “我知道您不想说。我们上楼去吧。” 他们结束谈话从书房出来,走到了富丽堂皇的大厅,正好碰到莉兹从客厅向楼梯走来。莉兹看到格兰特便停了下来,满脸喜悦。 “哦!”她说,“您是有他的消息了吧!” 格兰特说不是,他没有他的消息,她看上去一脸迷茫。 “不过是您把他介绍过来的。”她坚称,“在那场派对。” 沃尔特从来不知道这件事,格兰特可以感觉到他的惊讶。除此之外,莉兹脸上掠过的那份难以抑制的喜悦之情让他心生厌恶,格兰特也感觉到了。 “这位,亲爱的莉兹,”他用冰冷且略带恶意的口吻说,“是苏格兰场的格兰特探长。” “苏格兰场!可是,你去过派对的呀!” “没听说警察就不能对艺术感兴趣啊。”格兰特打趣道,“不过……” “哦,拜托!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只是去那个派对接个朋友。塞尔站在门外,看上去不知所措,因为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菲奇小姐。所以我带他过去,给他们介绍认识。仅此而已。” “那您现在过来是,是调查……” “调查他的失踪。你有什么想法吗,贾罗柏小姐?” “我?没有。一点儿思路都没有。这事儿根本就说不通。真是匪夷所思。” “如果不算太晚,我看完塞尔的行李可以和你聊一小会儿吗?” “不会,当然不会太晚。现在还不到十点。”听上去,她有些疲惫,“自从这件事发生以后,时间就变得越来越漫长。就像吃了麻醉剂一样,是吧?您在找什么特别的东西吗,探长?” “是的。”格兰特说,“灵感。不过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您下来的时候我应该会在书房。我希望您能找到些有用的东西。现在简直糟透了,就像被挂在蜘蛛网上一样。” 格兰特检查塞尔的行李时,脑子里一直在想莉兹——玛塔口中“亲爱的莉兹”——想她和威廉姆斯说的那个“别人把他推水里还差不多”的家伙的关系。不过任谁也无法猜出女人钟意什么样的男人。当然,惠特莫不仅是个名人,还会是未来的好丈夫。那天他们离开派对之后,他和玛塔说了很多。玛塔说塞尔有能力让人心烦意乱,到底是不是这样?莉兹·贾罗柏能够感受到多少塞尔的魅力?她在大厅时对他的那份迫切的欢迎之情,有多少是因为假想到塞尔没有发生意外而感到高兴,又有多少仅仅是因为卸掉了被怀疑和沮丧的负担而感到释然? 他的双手熟练地翻着塞尔的东西,脑子却在一刻不停地运转,琢磨着他一会儿下楼该怎么和莉兹谈话。 塞尔的房间在带城垛的阁楼的二层,阁楼向外探出,伸向都铎式前门的左侧。因此,这间屋子三面环窗。房间高大宽敞,屋里摆着从托特纳姆宫路买回来的家具,雅致大方、做工优良、样式新颖。房间装修得过于华丽舒适,和这座维多利亚风格的房子不大搭调。这不像是间有人住过的屋子,塞尔显然没有留下一点儿生活的痕迹。格兰特感到非常古怪。他很少见到这样的房间,有人在里面住了那么久,却没有一点儿生活的气息。桌子上放着几把刷子,床边摆了几本书,但却没有它们主人的踪迹。这像是个玻璃橱窗里的样板间。 当然,从上次有人在这里居住到现在有六天了,房间一定被收拾打扫过。然而这里一直没变过,一直没变过。 这种感觉如此强烈,格兰特不得不停下来,环顾四周,好好思索。他回忆起之前搜索过的所有房间。它们无一例外,甚至包括那些旅馆房间,都能让人感受到最近在这里住过的人的气息。然而这里除了空旷,什么都没有,毫无人气。塞尔没有把他的气息和任何人分享。 格兰特注意到,他的衣服和行李都非常昂贵,莉兹第一天见到塞尔的时候也发现了这一点。他翻动最上面那个抽屉里的手帕,发现它们上面都没有洗衣标签,有点不解。没准是在家洗的吧。衬衫和其他亚麻衣物上倒是有标签,但是已经很旧了,可能是在美国的时候弄上去的。 和他的两个皮箱放在一起的,是一个涂黑的马口铁罐,看上去像个大大的画箱,盖子上用白色的颜料写着“L.塞尔”的名字。上面配了把锁,但是并没有上锁。格兰特好奇地掀开盖子,发现里面只放着些塞尔的摄像器材。罐里的格局和颜料盒一样,最上面的托盘是可以被拉出来的。格兰特用他的两根食指把最上面的托盘钩了出来,检查了下面的隔层。隔层里放满了东西,只留了一块长方形的空当,里面的东西被人拿走了。格兰特放下手指托着的托盘,把从河岸边拿回来的野营装备卷了起来。他想知道那块空当可以塞得下什么。 但是什么也塞不进去。 他的背包里放着两台小照相机和几卷胶片。不论是单独还是放在一起,它们都没法塞进马口铁罐里的那块空当。背包里其他的东西也都一样。 格兰特抽身站了一会儿,琢磨着那块空当。一件大概长十英寸、宽三寸半、高四英寸的东西被人拿走了。被人拿走的时候,罐子就在现在这个位置上。如果当时有人拖动罐子,里面其他的东西一定会被弄乱,也就不会留下这个空当。 他决定下楼以后要问问这事儿。 同时,草草看了遍房间之后,他开始仔细琢磨其中的细节。即便如此,他还是差点儿忽视了一件重要的事情。看完那个装手帕和领带的乱七八糟的抽屉,正要关上它时,领带中的一个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把它拿了出来。 那是一只女士手套。一位非常娇小的女人的手套。 一只莉兹手掌大小的手套。 格兰特找了找另一只手套,但是没有找到。这是很平常的情人信物。 这么说,这个英俊的年轻人被人迷得神魂颠倒,不得已偷了他心上人的一只手套。格兰特觉得这行为非常古怪,不过倒是招人喜欢。和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做的事儿差不多。现在要是有人如此迷恋一个人,还不知道会干出点什么事儿来。 那么,不论这只手套能说明多少东西,至少它可以证明塞尔原本是打算回来的。任谁也不可能把偷来的心上人的东西落在装领带的抽屉里,让陌生人无情地窥视。 问题是:这是谁的手套,它到底能有多大意义? 格兰特把它装进口袋下了楼。莉兹如约在书房等他。不过他注意到,莉兹刚才是和其他人在一起的。烟灰缸里散落着很多烟头,单单一个人可抽不了那么多烟。格兰特猜想,一定是沃尔特·惠特莫来和她聊了聊警察讯问的事儿。 不过莉兹并没有忘记,她还是崔铭斯庄园的秘书和官方接待,于是,她让人拿来了酒水。格兰特拒绝了她的酒水,因为他在执行公务,不过还是感谢了她的好意。 “我想这才刚刚开始。”莉兹指着摊开在桌子上的威科姆时报(每周五出版)说。角落里有个不大的标题:《年轻人失踪》。上面还提到了沃尔特,称他为萨尔克特圣玛丽镇崔铭斯庄园的沃尔特·惠特莫先生,一位知名广播评论员。 “是的。”格兰特说,“明天的日报也会报道这件事。” 他们明天会在头版写道《惠特莫的同伴溺水身亡》,《惠特莫疑案》,《惠特莫的朋友人间蒸发》。 “这对沃尔特太不利了。” “没错。宣传总是有些夸张。它们的影响力和新闻价值不成比例。” “您觉得他出什么事儿了,探长?我是说莱斯利。” “嗯,我一度以为他是自己故意消失的。” “主动的!但是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除非能多了解一下莱斯利·塞尔。你没有觉得,比如,他是那种喜欢恶作剧的人?” “噢,没有。当然没有。他根本不是那种人。他非常稳重,而且,而且很有品位。他可不会觉得恶作剧有什么好玩的。另外,他能躲哪儿去呢,行李都不要了?除了那身衣服,他身上什么都没带。” “关于他的行李。你有没有看到过他那个涂黑的马口铁罐里的东西?” “那个摄影箱。我想我一定是见过一次。我记得当时还在想,里面的东西摆放得好整齐啊。” “下面隔层里的东西被人拿走了,而且我试了所有的东西,都塞不进去。你知道是丢了什么东西吗,你觉得?” “我肯定不知道。我记不住里面具体有什么。只记得非常整齐。都是些药水、底片之类的东西。” “他把它锁起来了吗?” “的确是锁过,这我知道。里面有些东西有毒。不过我觉得也不会一直锁着。它现在是锁着的吗?” “没锁。要是锁了,我就不会知道那里有个空当了。” “我以为警察什么都可以打开看。” “的确可以,不过他们可能不会那么做。” 她笑了笑说:“我在学校的时候常常遇到这种麻烦。” “对了。”他说,“你认识这只手套吗?”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套。 “认识。”她有些好奇,“这像我的手套。您从哪儿找到的?” “在塞尔装手帕的抽屉里。” 他想,这话就像摸了蜗牛的触角一样,它立刻就会缩回去。上一秒她还那么坦诚自然,而下一秒,她却变得如此吃惊和戒备。 “太不可思议了。”她说,喉咙有些发紧,“他一定是捡到了它,打算把它还给我的。我在车门储物格里放了双手套,一双体面些的,开车的时候就戴着那双旧的。可能是那只体面点的手套不知道哪天掉出来了。” “我知道了。” “那只手套,一定是我放在车门储物格里的那种。非常体面,可以戴着去拜访别人或是逛街,平时戴着也不会太扎眼。” “我可以保存一段时间吗?” “可以,当然没问题。这是‘物证’吗?”这轻松的口吻显然费了很大力气。 “不完全是。不过塞尔房间里的任何东西此刻都有可能提供重要线索。” “我觉得那只手套只会误导您,帮不了您什么忙,长官。不过您只管拿着吧。” 他很欣赏她试探的勇气,也非常高兴她这么快就恢复了过来。他可没兴趣逗蜗牛玩。 “惠特莫先生知道那罐子里少了什么吗?” “我觉得不大可能,不过我们可以问问他。”她走到门口去叫了沃尔特。 “这房子里的其他人呢?” “嗯,拉维妮娅姨妈不知道。她甚至连自己的抽屉里放了什么都不知道。妈妈也不知道,她只有在看看床有没有铺好,房间有没有打扫干净的时候才会去阁楼附近转转。不过我们可以问问用人。” 格兰特把他们带到塔楼房间,让他们看了看罐子,好让大家知道他说的空当是什么意思。那块长方形的空当里到底放了什么? “他用完的药水?”沃尔特猜。 “我也想过这种可能性,不过所有的常用药水都还在,根本就没有用。你们见过他身上的什么东西能塞进那块空当吗?” 他们想不出来。连打扫房间的女佣爱丽丝也想不出来。 她说除了她,没有人打扫过塞尔先生的房间。一个叫克莱姆普夫人的人每天都会从村子里过来帮忙,但是她从来没有打扫过卧室,她只负责打扫楼梯、走廊和办公室之类的地方。 格兰特端详着他们的脸思索着。惠特莫面无表情;莉兹既好奇又担心;爱丽丝非常惶恐,如果罐子里丢了什么,那一定会是她的责任。 他一无所获。 惠特莫把他送到前门,凝视着夜色说:“您的车停在哪儿了?” “我把它放在街上了。”格兰特说,“晚安,感谢您的帮助。” 他走进夜色,等着沃尔特关了门才沿着房子走到车库。车库门开了,里面停着三辆车。他把它们的车门储物格都检查了个遍,但是没有找到另外那只手套。而且,没有一辆车里放着什么手套。 10 威廉姆斯坐在白鹿旅馆咖啡厅的角落里,享受这一顿迟来的晚餐。老板和格兰特打了声招呼,便转身给他端晚餐去了。在当地警察的协助下,威廉姆斯从下午到晚上一直忙着给格兰特的假设找证据,想看看他是不是因为自己的什么原因而凭空消失了。然而他一连工作了那么长时间,疲惫不堪,却一无所获。十点的时候,他审问了今天的第二十三个汽车售票员和最后一个列车服务员,终于决定结束一天的工作。他现在终于放松下来,一边吃着火腿土豆泥,一边喝着啤酒。 “什么都没发现。”他回答着格兰特的问题,“连个稍微有点像他的人都没有。你的运气怎么样,长官?” “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 “行李里没有信吗?” “一封都没有。如果有的话,他一定都放在自己的钱夹里了。除了几捆照片,什么都没有。” “照片?”威廉姆斯的耳朵竖了起来。 “他来这里以后拍的照片。” “噢。沃尔特·惠特莫未婚妻的照片,或许有?” “事实上,有不少。” “是吗?特意摆造型拍的?” “不是,威廉姆斯,不是的。是很浪漫的那种。她的头衬在明媚的天空下,周围环绕着盛开的杏花。那种照片。” “她上相吗,你觉得?金发碧眼吗?” “不,她不高,黑黑的,长相平平,不过脸长得很可爱。” “噢。那他干吗还一直给她拍照?一定是爱上她了。” “我也这么怀疑。”格兰特说,上餐的时候,他沉默了一会儿。 “你真的得至少尝一次这泡菜,长官。”威廉姆斯说,“味道好极了。” “我这是第五百零七次说了,我不吃泡菜。我味觉灵敏,威廉姆斯。这是份宝贵的财富。我可不想让泡菜把它给毁了。比起那些照片,塞尔行李里有个东西倒是个非常有用的线索。” “什么东西,长官?” “一只女孩的手套。”格兰特说,还告诉了他是从哪儿找到的。 “好吧,好吧。”威廉姆斯说,他静静地想了会儿这件事,继续道,“听上去似乎离它不远了。” “什么?” “暧昧。如果他还在偷手套的阶段。老实说,长官。现在这时代,我觉得没人会光偷个手套了事。” 格兰特大笑起来。“我和你说了,她很可爱。告诉我,威廉姆斯,什么东西可以塞进十英寸长、三寸半宽、四英寸高的空当?” “一块香皂。”威廉姆斯迟疑地说。 “不像。还有什么?” “一盒烟?” “不对。他不抽烟。” “某种吃的?再制奶酪就这形状。” “不是。” “左轮手枪?装在盒子里的左轮手枪,我是说。” “我也这么怀疑。他为什么要带左轮手枪呢?” “你想塞满的空当长什么样,长官?”威廉姆斯问。格兰特给他描述了那个摄影箱和隔层里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物品当中的那个空当。 “不管那里曾经放着什么,肯定是个硬东西,不然不会如此棱角分明。他的行李里没有能够塞进去的东西,所以要么是他自己把它拿出去扔掉了,要么就是他失踪以后不知道为什么被人拿走了。” “那就是说,崔铭斯庄园里有人窝藏了证据。你还是觉得惠特莫不是那种人,长官?” “哪种?” “杀人那种。” “我觉得惠特莫顶多就是生生气,不大可能做出见血的事儿来。” “可是他淹死塞尔也不用见血啊。他只要在一怒之下推他一把就行了,黑灯瞎火的他可能没法去救他。然后他一时不知所措,假装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天知道,这种事太多了。” “你觉得是惠特莫干的,不过一开始是个意外?” “我不知道是谁干的。不过我坚信塞尔一定还在河里,长官。” “可是罗杰斯督察说他已经打捞个遍了。” “威科姆警察局的局长说若是把拉什莫尔河河床上的淤泥铺开,离澳大利亚也就差一半的距离了。” “是的。我知道。我觉得局长说得没这么生动。” “别忘了。”威廉姆斯没有听他说什么,继续说道,“如果他没有淹死,到底会怎么样?如果所有的报道属实,他可不是那种见过一面之后,就让人再也想不起来的人。” 没错。的确如此。格兰特回想起那个站在科马克·罗斯门口的年轻人,觉得警方公布的失踪者特征描述并不能真真正正地反映出这个人的特点。 男性,二十出头,五英尺八英寸半到九英寸高,体态瘦,皮肤白皙,眼睛灰色,鼻子笔直,颧骨隆起,嘴巴宽大;没有戴帽子;身穿灰色粗花呢夹克衫,灰色套头毛衣,蓝色运动衬衫,灰色法兰绒长裤,棕色美国产系扣(非系带)鞋,外套束腰雨衣;声音低沉,美国口音。 看到这份描述,任谁的脑子里也无法浮现出莱斯利·塞尔的样子。另外,威廉姆斯提醒,只要有人亲眼看到塞尔,就不可能不回过头去再看他一次。凡是见过他的人,一定能够记得他的模样。 “而且他为什么要主动消失呢?”威廉姆斯穷追不舍地问。 “我不了解他的背景,没法乱猜。我明天第一件事就是让苏格兰场去查查这事儿。他在英国有个表妹,不过我想知道的是他在美国的事情。我总觉得谋杀的勾当更像是加利福尼亚那边的人干的,和主持广播的人没什么关系。” “加利福尼亚可没人拿走过塞尔罐子里的东西。”威廉姆斯提醒到。 “是的。”格兰特若有所思地说,又在脑子里琢磨了一下崔铭斯庄园的人。明天他要开始收集证据。威廉姆斯当然没错。塞尔的确不大可能自己凭空消失,这有些离奇。他曾经问过莉兹·贾罗柏,塞尔会不会为了让沃尔特难堪而设计场恶作剧。然而莉兹并不认同这个想法。而且即便莉兹判断失误,塞尔又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呢? “你还得去查查路过的司机。”他大声说。 “那是什么,长官?” “我们已经询问了公共交通工具上的人,但是还没有查查那些偶尔经过的司机,他们没准载过他一程。” 威廉姆斯已经往肚子里填满了火腿和啤酒,和蔼地冲他笑了笑。“你让第五十七军团看上去像所女校,长官。” “第五十七军团?” “你太顽强了。你还是死抓着他自己躲起来的猜测不放。” “我还在想,他可以沿着河岸一直走,穿过田地,来到从威科姆到克罗姆的那条主路上搭车。我明天一早问问布莱斯,看看是不是能在电台发布个寻人启事。” “搭上车以后呢,长官?之后怎样?他所有的行李都还在崔铭斯庄园呢。” “我们还不得而知。他出现在罗斯的派对之前,我们对他一无所知。他是个摄影师,这点我们确信无疑。他说他在英国只有个表妹,不过我们都知道,他没准会有十多个住处,十多个妻子也说不定。” “有可能。不过为什么不像正常的离别一样,等到旅行结束再走呢?别忘了,他还打算靠这本书大赚一笔呢,没错吧?干吗要搞得神神秘秘的?” “为了让沃尔特难堪,没准。” “是吗?你这么想的?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我自己也想让沃尔特难堪吧。”格兰特似笑非笑地说,“或许到头来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这的确够惠特莫受的。”威廉姆斯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怜悯之意。 “相当难受。你会不会觉得这没准会引发内战?” “战争?” “忠诚的惠特莫粉丝对战那些质疑者。” “他会因为这事儿心情不好吗?” “我觉得他还没有充分意识到这事儿对他的影响。我想,等到他看到明天早上的日报以后才会明白是怎么回事。” “报纸难道不是已经给他送过去了吗?” “他还没时间读。据我所知,今天下午五点《号角报》的记者已经去了崔铭斯庄园,但是到了门口没能进去,就直接去天鹅酒吧打探消息了。” “相信《号角报》会是第一个报道这事儿的。惠特莫本来可以看到那个记者。他为什么不见他呢?” “他说他在等城里的律师过来。” “是谁,你知道吗?《号角报》的记者。” “吉米·霍普金斯。” “吉米!我宁可被火焰投射器射中也不愿意和吉米·霍普金斯打交道。他一点儿良心都没有。他要是没有采访成功,就会胡编乱造一气。要知道,我已经开始同情沃尔特·惠特莫了。只要一想到吉米会跟进这个报道,他都不敢把塞尔推到河里去。” “这下是谁顽强了?”格兰特说。 11 一大早,格兰特就给局长打了电话,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报告情况,布莱斯就打断了他。 “是你吗,格兰特?赶快让你那位得力的助手回来。宾尼·斯库尔昨晚把波比·普伦特里卧室的保险箱洗劫一空。” “我还以为波比值钱的东西都在她‘叔叔’那里。” “之前是,不过她又给自己找了个新‘干爹’。” “你确定是宾尼干的?” “确信无疑。到处都是他的踪迹。他打电话把大厅行李生支开,没有留下指纹,抹着果酱的面包和牛奶,从服务通道离开。除了没在来客登记本上签名,他所做的一切都清清楚楚表明了是谁干的。” “哈,好吧。要是哪天犯罪分子知道要改变作案技巧,我们就该失业了。” “我需要威廉姆斯去把宾尼抓回来。威廉姆斯对宾尼了如指掌。快让他回来。你那边怎么样了?” “不太好。” “不太好?怎么说?” “我们没找到尸体。所以我想了两种可能:不管是意外还是人为,塞尔已经死了;或是他出于某种目的,自己躲起来了。” “什么目的?” “恶作剧,没准。” “他最好别和我们玩这把戏。” “当然,他可能仅仅是失忆了。” “最好是。” “我需要两项协助。一是在电台发布寻人启事。二是从旧金山的警察那里了解点儿塞尔的情况。我们对塞尔一无所知。他在英国只有一个亲戚,是他的表妹,一个女画家,不过他们彼此不怎么联系。据说他没和她联系。她早上看了报纸之后可能会主动联系我们。不过她可能也不了解塞尔。” “你觉得旧金山的警察会知道不少?” “嗯,他冬天在海岸工作的时候,旧金山是他的大本营。他们一定能挖出点儿他的消息。让他们查查,他在那里有没有和谁结怨,有没有人有杀他的动机。” “有一堆想杀摄影师的人呢,我想。好吧,我们就这么干。” “谢谢您,长官。寻人启事呢?” “英国广播公司可不想让他们可爱的小电台里搅和些警方消息。你想播什么内容?” “我想问问周三晚上有没有人开车从威科姆和克罗姆之间经过,刚好让一个年轻人搭了车。如果有,请他联系我们。” “好,我会想想办法的。我想,你已经查了所有的公共交通工具了吧?” “一个都没放过,长官。没有找到他的一点儿踪迹。他很惹眼。除非他事先放了一架飞机在什么地方等他,不过这种情节只会在冒险的故事里出现,据我猜测,他从这个地方消失的唯一方法,就是徒步穿过田地,然后在主路上搭车。” “没找到谋杀的证据?”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不过我今天早上会去搜集当地人不在场的证据。” “不管你打算干什么,先把威廉姆斯弄回来。旧金山那边一有消息,我就告诉威科姆警局。” “太好了,长官。谢谢。” 格兰特挂了电话便去找威廉姆斯。 “该死的宾尼。”威廉姆斯说,“我才刚开始有点喜欢这乡下。不管怎么说,今天可不适合和他纠缠。” “他很难对付吗?” “宾尼?不!他特别烦人。他会大喊大叫,说我们在骚扰他。说他前脚刚从监狱里出来,准备好好做人,‘好好做人’!宾尼!我们后脚就又把他抓起来审问。他现在处境尴尬,想得到公平对待比登天还难,嘟囔个没完没了。他让我反胃。宾尼但凡看到个正经的工作,都会唯恐避之不及。不过他倒是特别会装可怜。有一次,他甚至博得了一名国会议员的同情,这名议员还在国会上过问警察是如何对待市民的。你都得怀疑,有些议员是不是知道从他们家乡过来是要坐火车的。我需要坐火车去伦敦吗?” “我想罗杰斯会安排辆车把你送到克罗姆,你好从那儿坐快车过去。”格兰特微笑着,看到他同事一想到要坐火车,一脸的厌恶之情。他自己又回到电话那里,给玛塔·哈洛德在萨尔克特圣玛丽镇的磨房屋的住处打了电话。 “艾伦!”她说,“真高兴接到你的电话。你在哪儿呢?” “威科姆的白鹿旅馆。” “可怜的家伙。” “噢,没那么糟。” “别装了。那地方太简陋了,在那儿念经忏悔还差不多。对了,你听说我们这里最近的爆炸性新闻了吗?” “是的。这就是我现在出现在威科姆的原因。” 玛塔沉默了一会儿。 接着,玛塔说:“你是说苏格兰场对莱斯利·塞尔的溺水感兴趣?” “对塞尔的失踪感兴趣,应该这么说。” “你是说,最近的传言是真的了?沃尔特和他吵架了?” “我想我不能在电话里和你说这个。我想问问你今天晚上在不在家,我想过去一趟。” “不过,你一定要过来我这里住。你可不能住在那个破地方。我会让……” “真是十二分感谢,不过我不能那么做。我必须待在威科姆,这里是调查的中心。不过,如果你愿意管顿饭……” “我当然会管你饭啦,亲爱的,我会给你准备顿好饭。我给你做个煎蛋卷,让斯拉普夫人给你做份鸡肉,再从地窖里拿瓶酒,一定让你忘了白鹿旅馆啤酒的味道。” 憧憬着一天结束时的那顿像样的饭菜,格兰特又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他首先赶到了崔铭斯庄园。想要逐一搜集不在场证据,住在崔铭斯庄园的人理应第一个为自己做辩解。 外面阳光明媚,天空湛蓝,清晨的霜气散去之后,空气变得温暖舒适。就像威廉姆斯说的那样,这样的日子真是不该浪费在宾尼这种人的身上。一看到崔铭斯庄园异常招摇地耸立在灿烂的阳光下,格兰特原本还摇摆不定的心情豁然开朗起来。昨天晚上,崔铭斯庄园只是黑暗里灯光簇拥的一扇门。然而今天,它矗立在那里,格外高大,每个建筑细节都历历在目。格兰特欣喜若狂,不禁踩了下刹车,把车停在了车道拐弯处,坐在那里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我能体会您的感受。”一个声音从他胳膊边上传出。是莉兹。她有些睡眼惺忪,他注意到,不过还是非常镇静和友好。 “早上好。”他说,“我早上有些郁闷,因为我没法放下手头的工作去钓鱼。不过现在感觉好多了。” “这房子很漂亮,是吧。”她也这么觉得,“你甚至都不敢相信它真的存在。你感觉没有人能想象出这样的房子,而它恰恰却出现了。” 她的思绪从房子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他知道她马上要开口问他什么。 “真抱歉来打扰你们,不过我今天早上要忙着把这案子里的杂草拔掉。” “杂草?” “我想把和这案子不相干的人排除掉。” “我知道了,您要搜集不在场证据。” “是的。”他打开车门让她上来,载她来到不远处的房子那里。 “嗯,我希望我们都有合理的不在场证据。很不幸,我就没有。我知道您的身份之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不在场证据。非常奇怪,是吧?要是一个无辜的人说不清自己某天都做了什么,该多么内疚啊。您是要搜集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据吗?拉维妮娅姨妈、妈妈和其他所有人的?” “还有所有用人的。所有和莱斯利·塞尔或多或少能扯上些关系的人都需要有不在场证据。” “好吧,你最好先问问维姨,赶在她工作之前。她每天早上都要口述两个小时小说,她很守时。” “你当时在哪儿,贾罗柏小姐?”他们来到门口时他问。 “案发时间?”他觉得她只是佯装不为所动。“案发时间”就是莱斯利·塞尔可能死亡的时间。他觉得她不可能忘了这事儿。 “是的。周三晚上。” “就像侦探小说里写的那样,我‘回屋’了。别说那时候回屋‘有些早’。我知道的确有些早。我只是习惯早早就上楼。我喜欢一天结束的时候自己待着。” “你读书吗?” “不读,探长。不过我会写些东西。” “你也写东西?” “我让您失望了吗?” “你让我很感兴趣。你都写些什么,我能问问吗?” “我写的都是普通女孩的故事,来排解焦虑,仅此而已。” “写天生兔唇的女佣蒂尔达有杀人倾向来缓解对莫林的不满。” 她盯着他看了很久,说道:“您真是个奇怪的警察。” “我觉得应该是你想象中的警察比较奇怪才对。”格兰特精神抖擞地说。“你能告诉你姨妈我过来了吗?” 然而根本没有必要去通告了。莉兹跑上楼梯的时候,菲奇小姐已经在大厅等她了。她的语气中透着的惊讶之情远多于她的不满: “莉兹,你迟到了五分钟!”接着,她看到了探长,她说,“噢,噢,他们是对的。人人都说您长得不像警察。请进,探长。我一直都想见见您,应该说是正式见面,我们上次遇到根本算不得见面,您说呢?请到晨室来,我在那里工作。” 格兰特为打扰到她早晨的小说口述而道了歉。不过她说她很高兴推迟和她“无聊的女孩”打交道,至少可以腾出十分钟来和他谈话。格兰特认为,她口中的“无聊的女孩”应该是新的菲奇女主角。 周三晚上,菲奇小姐似乎也早早回了房间。确切地说,是在九点半的时候回去的。 “像我们这样,一家人成天待在一起。”她说,“大家晚上都想早早回自己房间待会儿。”她看了集广播剧,然后醒着在床上躺了一小会儿。她恍惚中听到她姐姐进来了一下。不过总而言之,她很早就睡着了。 “进来?”格兰特说,“贾罗柏夫人又出去了吗?” “是的。她去参加乡村妇女协会的聚会去了。” 接着,他问了她关于塞尔的情况。问她觉得塞尔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她看来,塞尔可能做些什么,不可能做些什么。他很意外,提到塞尔,她说话非常谨慎,言语之间似乎有所保留,他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当他问道:“您觉得有没有什么迹象表明塞尔爱上您的外甥女了?”她看上去大吃一惊,说,“没有,当然没有!”说得太急也太过肯定了。 “他没有注意过她?” “我亲爱的先生。”菲奇小姐说,“是个美国人就会注意女孩的。这是条件反射,就和呼吸一样自然。” “您觉得他对她不是真感兴趣?” “我敢肯定,他不是。” “您外甥昨天晚上告诉我,说他和塞尔沿河旅行的时候,每天晚上都会给您打电话。” “是的。” “您家里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周三晚上和您说了什么吗?我是说,知道他们俩在哪儿野营?” “我想是的。家里人肯定都知道,用人们也都非常关心他们的进展。所以我猜大家都知道。” “谢谢您,菲奇小姐。您真是太好了。” 她把莉兹叫了进来。莉兹带他去见了她妈妈,然后又回到晨室,记录起新的女主人公莫林的一举一动。 贾罗柏夫人是另一位无法提供不在场证据的人。她去乡村礼堂参加了乡村妇女协会的聚会,九点半结束后她便离开了。开始时,她和伊斯顿迪克森小姐结伴而行,不过在岔路口两人便分开了。她大概十点或是更晚些时候到的家。那晚的夜色很美,所以她一路慢慢溜达回家。之后她锁上了前门。后门一直是布雷特夫人负责的,她是家里的厨师兼管家。 艾玛·贾罗柏一下都糊弄不了他。他见过太多这种人了,外表温和,内心却充斥着独断的母爱。塞尔是不是在破坏她给女儿安排好的人生? 他问她塞尔的情况,她一一如实相告。他是个有魅力的年轻人,她说。他的魅力格外与众不同。他们都特别喜欢他,这次的悲剧让大家痛不欲生。 格兰特发现自己只是嗯嗯地回应着她的话。 贾罗柏夫人让他烦闷到有些窒息。她起身去找爱丽丝的时候,他非常高兴。 周三晚上,爱丽丝和花匠一起出去了。他们十点一刻回来的时候,布雷特夫人已经把后门锁上了。他们喝了杯热可可,就一起回偏房的屋子里睡觉去了。爱丽丝的确对突然发生在莱斯利·塞尔身上的不幸大吃一惊。她说,她从来没见过比他更好的年轻人了。她见过不少年轻人,像绅士啊什么的,可谁会在意女孩的脚踝?塞尔是她见过的唯一一个关心女孩双脚的人。 “双脚?” 他对布雷特夫人和客厅女侍伊迪斯也这样说。他会说:“你可以这样或那样,省得再跑上来一次,是吧?”她唯一能想到的是,美国人就是这样的。因为凡是她见过的英国人,根本不关心她是不是还需要再多跑一趟。 伊迪斯似乎也是一样,对莱斯利·塞尔的事非常伤心。不只因为他会关心她的双脚,还因为他长得实在是英俊。伊迪斯优越感十足,还很清高,根本不屑于和花匠一起出去。她回屋看了集广播剧,和她女主人看的一样。她听到布雷特夫人和爱丽丝上楼睡觉去了。但是偏房的卧室离主楼太远了,根本听不到那里发生了什么。所以她并不知道贾罗柏夫人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布雷特夫人也不知道。布雷特夫人说,晚饭过后,主人们就不再吩咐他们做事了。伊迪斯把睡前饮品摆好之后,就没人再去动大厅里的那扇绿呢大门,直到第二天早上才会有人从那里进出。布雷特夫人已经跟了菲奇小姐九年,菲奇小姐对她管理用人和他们的住处十分放心。 格兰特向前门走去,准备开车离开。他看到沃尔特·惠特莫正靠着阳台的墙壁待着。他向格兰特问了声早上好,说希望这些不在场证据能够令人满意。 在格兰特看来,沃尔特·惠特莫似乎明显苍老了许多。从昨天晚上见到他到现在,虽然仅仅过去了几个小时,他却变了不少。他琢磨着,今天早上的报纸到底对沃尔特脸部结构的松弛负有多大责任。 “报社开始骚扰您了吗?”他问。 “刚吃了早饭他们就来了。” “您和他们交涉了吗?” “我见了他们,如果您问的是这个的话。我没有多少可说的。他们会在天鹅酒吧找到更多素材。” “您的律师来了吗?” “是的。他现在在睡觉。” “睡觉?” “他五点半就从伦敦出发了,我接受采访的时候,他一直在一旁听着。他手头的事儿得赶快处理一下,所以直到今天早上两点才睡了会儿。希望您能明白我的意思。” 格兰特告别了他便直奔天鹅酒吧,感到一股莫名的释然。他把车开进酒吧后面砖块铺平的院子里,下车敲了敲侧门。 里面传出拨开门闩的声响,听上去很不耐烦。瑞武的脸从门缝里露了出来。“你这样一点儿用都没有。”他说,“你要等到开门才能进来。” “作为警察,我觉得你这招很管用。”格兰特说,“但是我想进去和你谈一下。” “要我说,你像个军官,不像警察。”这位退伍的海军饶有兴趣地说,他把他带到了酒吧大厅,“你和我在海峡北面作战时认识的一个少校长得很像。他叫凡德勒尔。你认识吗?” 格兰特没有见过凡德勒尔少校。 “噢,你需要我做些什么,长官?是塞尔的事儿,我猜。” “是的。你可以帮我做两件事。关于周三晚上惠特莫和塞尔之间的关系,我想听听你深思熟虑的意见,我是说深思熟虑之后的意见。我还想要一份那晚来酒吧的人的名单,还有他们离开的时间。” 应对突发事件,瑞武仍然具有军人持有的客观态度。他既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像艺术家那样掺杂个人思想。格兰特感到非常放松,就像在听他的下属给他汇报情况一样。 他们之间并没有明显的不合,瑞武说。要不是看没有人走过去和他们聊天,他都没有注意到他们。一般情况下,他俩刚进酒吧的时候,会和别人闲聊几句,接着会有人走到他们的座位上,和他们继续聊之前的话题。但是周三那天,他们之间不知道哪里不大对劲,大家都不敢过去打扰他们。 “他们就像两只狗一样,一直围着彼此转圈。”瑞武说,“没有吵架,不过气氛不大对。不过他们随时可能吵起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你看到惠特莫出去吗?” “没人看到。男人们都在争论谁在哪年代表澳大利亚参加的板球比赛。直到门一响,大家才停下来,仅此而已。然后比尔·马多克斯看到塞尔独自一人待着,就过去和他聊天去了。马多克斯在村头开了家汽车修理厂。” “谢谢。现在,该做份来酒吧的人的名单了。” 格兰特把名单写了下来。里面的大多数人所属的郡名,从《英国土地志》颁布以来就没有变过。他走出去开车的时候问:“报社的人来过吗?” “来了三个。”瑞武说,“《号角报》、《晨报》和《邮报》。他们现在都出去了,要把村子里能找到的信息都搜罗一空。” “苏格兰场也一样。”格兰特苦笑道。然后便开车去找比尔·马多克斯了。 村口有座隔板搭建的高高的房子,上面的字迹已经褪色:威廉·马多克斯和他的儿子,木匠兼船匠。房子的一角有个涂着亮黑色和黄色的标志牌指向侧院,上面简单地写着:汽修厂。 “要我说,您这两份营生都做得红红火火的。”他歪着头看着标志牌,向比尔·马多克斯介绍自己的时候恭维了一句。 “噢,马多克斯和儿子说的是我父亲,不是我。” “我还以为您没准就是那上面提到的‘儿子’。” 比尔被逗笑了。“噢,不是。我爷爷是上面提到的儿子。那是我曾祖父的买卖。算是我自卖自夸,不过我们这里的木匠的确是村里最好的。您是来搜集信息的吧,探长?” 马多克斯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格兰特。他正要离开时,马多克斯说:“您或许恰巧知道一个叫霍普金斯的记者?” “《号角报》的霍普金斯?我们见过。” “他今天早上在这附近转悠了好几个小时,您知道那家伙是怎么想的吗?他觉得这一切不过是他们为了自己的书能大卖故意做了场秀。” 典型的霍普金斯式反应和比尔困惑的表情让格兰特一时无言以对。他靠着汽车大笑起来。 “真是低级趣味的人生,记者的。”他说,“吉米·霍普金斯就是天生的低级趣味创造者,就像我的一个朋友说的那样。” “噢。”比尔仍然一脸困惑地说,“我管这叫傻。傻透了。” “对了,您知道我能在哪儿找到瑟智·拉托夫吗?” “我觉得他应该还没起床。不过如果他起床了,一定是瘫软地趴在邮局柜台上呢。商店里的邮局柜台。就在这条路中间。瑟智就住在它边上,他的房子紧靠着它待着。” 然而瑟智还没来得及像往常一样,以他特有的姿势趴在邮局柜台上。他正从报亭那边往回走,胳膊下面还夹着张报纸。格兰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不过他对舞蹈演员的职业动作太熟悉了,一眼就在乡村街道上认出了他。软塌塌的衣服套在那个看上去瘦削的身体上,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他憔悴的神情不禁让人觉得他身上的肌肉一定已经下垂,就像失去弹性的松紧带一样。格兰特一直都觉得不可思议,曾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女芭蕾舞演员抛来抛去的光鲜角色,怎么一离开舞台,就变得如此潦倒,像个手推车货郎。 他把车开到瑟智身边停了下来,和他打了招呼。 “拉托夫先生?” “是我。” “我是格兰特探长。我能和您说会儿话吗?” “人人都能和我说话。”瑟智傲慢地说,“你怎么可能不行?” “是关于莱斯利·塞尔的事儿。” “啊,对了,他被淹死了,太好了。” 格兰特告诉他说话要慎重。 “啊,慎重!”瑟智一字一顿地说,“资产阶级的东西。” “据我所知,您和塞尔吵过一架。” “不是那么回事儿。” “但是……” “我把装满啤酒的杯子砸到他脸上去了,仅此而已。” “您不觉得那是吵架?” “当然不啦。吵架的两个人要在同一个层面,要平等,怎么说,在地位方面。没有人会和贱民吵架。要是我祖父在俄国那会儿,一定会用鞭子抽他。不过这里是英国,比较颓废,我只是拿啤酒泼泼他而已。至少是那么个意思。” 格兰特把这话告诉了玛塔,她说:“要是没有那个俄国的祖父,真不知道瑟智还能干什么。他父亲离开俄国的时候,他才三岁。他连一句俄语都不会说,还有半个那不勒斯血统,不过他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都和他俄国的祖父脱不了干系。” “您会理解的。”格兰特耐心地说,“警察需要了解所有那些认识塞尔的人在周三晚上的行踪。” “是吗?那得多无聊啊。生活真是不幸,警察的生活。行踪。太单调了,太没有技术含量了。”瑟智开始打旗语,他的两只胳膊像提线木偶一样笨拙地比画着执勤信号,“无聊,实在无聊。清晰,当然,却没有技巧可言。” “周三晚上从九点开始您在哪里?”格兰特觉得若不直截了当地问他,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我在跳舞。”瑟智说。 “噢。在乡村礼堂里?” 瑟智看上去像是要昏倒了一样。 “你是想说我,我,瑟智·拉托夫在演话剧?” “要不然您在哪里跳舞?” “河边。” “什么?” “我新编了支芭蕾舞。春天的夜晚总是能带给我很多灵感。它们就像喷泉一样涌到我的心里。那里的氛围好得让我如痴如醉。我什么都做得出来。我想出了个绝妙的主意,就是给这支舞配上雅致的小河流水音乐。开场的时候……” “河的什么地方?” “什么?” “河的什么地方? “我怎么知道?那里的气氛都一样。” “好吧,您有从萨尔克特开始,沿着河岸朝上游或下游走动吗?” “哦,去上游了,极有可能。” “为什么是‘极有可能’?” “我需要在宽敞平坦的地方跳舞。上游的河岸就是那样的。从村子往下游走,河岸陡峭不说,还种着烦人的根茎作物。根茎作物。又大又脏的东西。它们……” “您能指认出自己周三晚上跳舞的地方吗?” “指认?” “把那地方指给我看。” “怎么可能?我都不记得是在哪里。” “您记不记得有什么人在那地方看到过您?” “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 “印象深刻?” “我时不时地绊倒草丛里谈情说爱的人,不过他们——怎么说呢,和房子是融为一体的。他们是场景,场景的一部分。不值得注意。” “那么,您记不记得周三晚上,您是什么时候从河岸走的?” “啊,是的,我记得清清楚楚。” “什么时候?” “流星滑落的时候。” “那是几点?” “我怎么知道?我讨厌流星。它们让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过我觉得让我的芭蕾舞以流星落幕倒是还不错。你知道,像《玫瑰花魂》一样的芭蕾舞剧会让整个镇子的人都议论纷纷,让大家知道我还……” “拉托夫先生,您猜莱斯利·塞尔是如何溺水的?” “溺水?掉进去的呗,我觉得。太遗憾了。污染物。这河那么漂亮,应该为漂亮的事物而生,像奥菲莉亚、夏洛特还差不多。你觉得夏洛特的故事能改编成芭蕾舞剧吗?她从镜子中看到的一切?这是个好主意,对吧?” 格兰特放弃了。 他把车停在原地,沿着人行道走到了呼屋。呼屋正面是用平整的石头砌成的,突兀地矗立在村子里那一排粉色、白色和黄色的屋顶中间。这房子和其他村舍一样沿路而建,然而门前的三级石阶让屋子的一层比街道高出了不少。完全自然的高贵气质让它有种超凡脱俗的洒脱。格兰特拉了下亮铜色圆环里的维多利亚式门铃,不禁走神了一下,为那个负责修复这个地方的人,不管他是谁,祈福。他保全了房子的结构,却没有设法把它恢复原状,所以它看上去就像个老古董。从破旧不堪的骑马台到铜铃,几个世纪的故事都历历在目。显然,为了把房子修复成现在这样子,一定是花了大把的金钱。格兰特琢磨着,没准保全呼屋就足以证明托比·塔利斯存在的意义。 一名男仆来开了门,就像是从托比的剧作里走出来的一样。他站在门口,虽然谦逊有礼,却把门挡得严严实实的,俨然是个活路障。 “塔利斯先生午饭前不见任何客人。”他回答着格兰特的问话。“他早上一直在工作。下午两点才能接受报社采访。”他把手伸出去准备关门。 “我像报社的人吗?”格兰特尖锐地问。 “嗯,不,我不知道您是做什么的,先生。” “你不会连名片盘都不愿意拿过来吧?”格兰特温和地说。 男仆顺从地转身,到大厅的黑橡木色柜子里取了个银托盘。 格兰特放了张名片到托盘里,他说:“请代我向塔利斯先生致敬,转告他,如果他能抽出三分钟和我见见面,我会不胜感激。” “我会的,先生。”男仆目不斜视地说,甚至都没有扫一眼名片,“您可以进大厅里等一会儿吗?” 他消失在房子后面的一间屋子里,随手关上了身后的门,门内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也听不到了。不过他很快走了回来。“格兰特探长,请这边走。塔利斯先生非常高兴能见您。” 格兰特发现,房子后面的屋子面朝一座大花园,花园倾斜而下,一直通向河岸。与他刚刚离开的乡村街道相比,这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这里是客厅,里面的家具陈设极其精美,格兰特只在博物馆里见到过。托比穿着件款式别致的晨衣,坐在一排银质咖啡器具后面。一个穿着更加别致便装的年轻人在他身后来回踱着步子,手里还紧紧地抓着一个笔记本。这个年轻人看上去虽然稚嫩却满怀热切之情。他手里崭新的笔记本,更像是显示地位的神器,而并非是手艺人的工具。 “您真谦虚,探长!”托比向他问了好。 “谦虚?” “三分钟!连报社都要占用我十分钟呢。” 这原本应该是对格兰特的恭维,但是所达到的效果却是在提醒格兰特,托比是英语语言国家中接受采访最多的人,他的时间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和往常一样,托比做什么都有点“不着调”。 他向格兰特介绍了这个年轻人,他叫贾尔斯·魏尔伦,是自己的秘书。接着给格兰特倒了杯咖啡。格兰特说他来得真不是时候,请塔利斯先生边吃早餐边和他说话。托比当真这么做了。 “我正在调查莱斯利·塞尔失踪的案件。”格兰特说,“非常抱歉,不过我不得不打扰那些和塞尔原本不熟悉的人。我们得调查萨尔克特镇上所有知道塞尔的人,要他们尽量描述出周三晚上在做什么。” “探长,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真的能获此殊荣。一直以来,我都渴望能被问及我在十三号的周三晚上九点半的时候在做什么,但是从来没有奢望它能变成现实。” “现在,它实现了。我希望您能提供充分有利的不在场证据。” “至少,这再简单不过了。在那个美丽的夜晚,我和贾尔斯一直在讨论第一场第二幕的剧情。《健行者》,探长,很有必要的讨论。我是个生意人。” 格兰特的目光从这个生意人这里转到贾尔斯身上,觉得只要能让托比高兴,他的这个年轻弟子没准都能承认是自己杀了人。提供不在场证据这种小事,根本就是他的日常工作内容。 “而且魏尔伦先生当然也同意这种说法。”格兰特说。 “是的,噢,是的,我当然同意。是的。”贾尔斯为了讨好托比,一下子多肯定了好几次。 “这的确是场悲剧,溺水这事儿。”托比抿着咖啡说,“这世界上的俊男靓女本就不多,我们真是损失不起啊。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讲,就和雪莱的人生一样。您知道牛津的雪莱纪念馆吗,探长?” 格兰特知道那个纪念馆,不过它让他想起煮过了头的鸡肉,不过他克制住了自己,没有说出口。托比也没打算要他回答什么。 “美好的事物,溺水无疑是离开这个世界最好的方式。” “我亲眼见了那么多从河里打捞上来的尸体,我真的不敢苟同您的观点。” 托比抬起他的鱼鳞眼盯着格兰特说:“不要破坏我的幻想,探长。您比塞拉斯·威克利还要糟糕。塞拉斯总是直言不讳生活中的污秽所在。对了,您搜集塞拉斯的不在场证据了吗?” “还没有。据我所知,他并不认识塞尔先生。” “那也无法阻止塞拉斯。他要是用他的地方色彩来做这事儿,我一点儿都不奇怪。” “地方色彩?” “是的。在塞拉斯看来,乡村就是强奸、谋杀、乱伦、堕胎和自杀的污水坑。没准塞拉斯觉得萨尔克特圣玛丽镇是时候该按照他的想法生活了。您读过我们塞拉斯的作品吗,探长?” “恐怕没有。” “别道歉。这种品位需要慢慢培养。连他妻子都还没有培养出来呢,如果所有的报道是真的的话。不过话说回来,可怜的女人,她整天忙着给孩子喂奶,受尽煎熬,哪有时间去考虑这种抽象的东西。似乎没有人告诉她她其实是可以避孕的。当然,塞拉斯对‘繁衍’有种情结。他觉得女人最重要的功能就是生孩子。女人该多伤心啊,您不觉得吗,拿她们和兔子比,到头来,还是觉得她们万般不是。生活,繁衍于丑恶之中。这就是塞拉斯看到的世界。他厌恶美丽,美丽对他而言是种冒犯,他必须把它捣碎,再让它重新繁衍。他非常看重这一点。当然,他只是有点疯狂,可怜的家伙,不过这种疯狂倒是有利可图,所以没有必要为它痛哭流涕。成功生活的秘诀之一,就是知道如何能疯狂到有利可图。” 格兰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托比平时的说话风格,还是他故意要把他支到塞拉斯·威克利那里去。当一个人的个性展露无疑的时候,就像托比·塔利斯现在这样,很难判断这种展露中有多少成分是因为自我保护,又有多少成分是为了炫耀。 “您周三晚上根本没有见过塞尔是吗?”他说。 没有,托比没有见过他。他晚饭前的确去过酒吧,但是晚饭后没有。 “我无意干扰您的工作,探长,不过在我看来,这桩简单的溺水案根本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为什么是溺水?” “为什么不是?” “我们现在还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塞尔溺亡,不过却有些确凿的证据显示他并没有溺亡。” “他没有?您有什么证据证明他没有溺亡?” “河里已经被打捞个遍了。” “哦,那个啊!” “塔利斯先生,我们现在在调查的是周三晚上在萨尔克特圣玛丽镇的那个人的失踪。” “您真该去见见牧师,探长。他一定有办法帮您。” “什么办法?” “亲爱的牧师觉得塞尔从来没有真正来过这里。他觉得塞尔只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魔,他的玩笑开完之后就消失了,可以说,是能量耗尽了。” “很有意思。” “我想您从来没有见过塞尔,探长?” “哦,不。我见过他。” 托比大吃一惊,倒把格兰特给逗乐了。 “这个恶魔在来萨尔克特之前,刚刚参加了布鲁姆伯利的派对。”他说。 “我亲爱的探长,您一定要见见牧师。他对鬼神学的研究意义非凡。” “您为什么问我见没见过塞尔?” “因为他是人们能想象到的最完美的恶魔化身。” “他英俊的外貌,您是说?” “仅仅是英俊的外貌?”托比问道,半是盘问半是质疑。 “不。”格兰特说,“不是。” “您会不会觉得塞尔是坏人?”托比一时忘了装腔作势,说话突然自然起来。 “目前还没有证据证明这一点。” “啊,我啊。”托比又端起架子,嘲讽地叹了口气,“谨慎的官僚派。我这余生也没什么期望了,探长,不过还是特别想知道莱斯利·塞尔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我能找出原因,一定不做谨慎的官僚派,会把实情告诉您的。”格兰特说着,站起来准备离开。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望了望五彩斑斓的花园和远处波光粼粼的水面。 “这里曾经可能是栋乡村豪宅,不论离哪儿都只有几英里的距离。”他说。 托比说这就是呼屋的魅力之一,不过当然,大多数沿河而建的村舍都有花园通向河岸,然而大部分花园都被改建成菜园之类的东西了。呼屋的花园里仍然覆盖着成片的草地和树木,因此显得十分宽敞。 “河流成了天然的分界线,然而并没有打破这里的景致。有好有坏,这河。” “有蚊子?” “不是。它时不时地想冲进屋子里来。大概六年左右会成功一次。去年冬天,我的看门人一早醒来,发现我的船顶在了他卧室的窗户上。” “您有条船?” “就是个道具。像艘平底船,夏天的午后躺在里面非常舒服。” 格兰特感谢他帮了这么大忙,并再一次为打扰到他吃早餐而道了歉,然后便离开了。托比有意带他参观一下呼屋,不过格兰特婉言拒绝了。一来他还有工作要做。二来他已经在报纸里见过呼屋的照片,知道里面大概的情况。三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愿意让托比·塔利斯这样世故的家伙带他参观这座世界上最精美的工艺品。 12 威克利住在一座小屋里,这座小屋坐落在小巷深处,小巷通往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或者说,这条小巷就是河流开始流淌的地方。小巷,从与田地交接的地方开始,沿着村庄的后边往右延伸,然后又绕回村里的街道。这里完全形成了当地的一角。塞拉斯·威克利的房子就是田地前的最后一栋。当格兰特端着警察的架势往那边飞奔的时候,却发现这房子异常破落。他很吃惊,一方面是因为威克利是一名畅销书作家,完全有能力买得起比这更漂亮的房子;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看不到一丝房屋的主人设法美化这幢小屋的痕迹,不像其他屋主,用心给房子刷洗干净并上漆,使得萨尔克特圣玛丽镇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房子的窗台上没有绿色植物,也没有精致的窗帘。整座房子散发出贫民窟的气息,与周边的景致格格不入。 房门敞开着,里面传来婴幼儿的啼哭声,融入在这个柔和晴朗的早晨。门廊上放着一个搪瓷盆,盆里装着脏水,里面的肥皂泡一个接一个缓缓破灭。地上躺着一只又脏又破的毛绒玩具,已经辨别不出是什么动物。前面的房间里此刻空无一人,格兰特站在那里好奇地打量着。房间里几乎没怎么装修也出奇地脏乱,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小孩的哭声不断从里间传来,格兰特大声敲着门。当他敲第二次的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搁那儿就行了,谢谢。”他又敲了第三次并喊了一声,那女人便从暗处走出来,走近格兰特并上下打量着他。 “您是威克利太太吗?”格兰特有些没把握地问道。 “是的,我就是威克利太太。” 她曾经一定是个美人儿。漂亮、聪明而且独立。格兰特记得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威克利娶了一位小学教师。她穿着印花布便袍,外面罩着麻布围裙。脚上穿着一双便于女人做家务的那种鞋子。她甚至懒得穿上袜子,鞋子在光脚背上留下了污痕。她的头发没有烫过,被她在脑后盘成了一个紧实的髻,前面几缕碎发由于太短而散落在脸颊两旁。她的脸很长,看上去很疲惫。 格兰特说想见见她丈夫。 “哦。”她缓缓地应着,似乎她的思绪仍旧在啼哭的孩子身上,“很抱歉,家里乱糟糟的。”她茫然地说道,“村里的用人今天没来。她经常这样,来不来全看她心情,加上这些孩子又难缠——我觉得上午不能打扰我的丈夫。”格兰特心想,难道她觉得孩子的哭闹声就不会打扰到她丈夫了? “您知道的,他早上要写作。” “我理解,但是如果您把我的名片拿给他看,我想他会见我的。” “您是出版社的人吗?” “不,我是……” “我觉得最好还是等一等,不要打扰到他。他可以在天鹅酒吧见您,对吧?也许午餐前就可以。” “不,恐怕我现在就得见见他。你瞧,这是件要紧事……” “确保他不被打扰很重要。如果他的思绪被打断了,他就很难再找回来。他写得很慢,很仔细。我的意思是说,他有时候一天就只写了一段,所以您看……” “威克利太太,”格兰特很直率地说,“请把这张名片交给您丈夫,并转告他我现在就要见他,不论他手头上有什么事。” 她站在那儿,手里夹着那张名片,看都不看一眼,显然在努力尝试找个理由来说服他。格兰特突然意识到,她不敢把那张名片交给她丈夫,不敢打扰他。 为了帮她壮胆,格兰特便说孩子已经这么吵闹了,现在去找他也算不上打扰。她丈夫现在也很难集中精力。 “哦,他不在这里写作,”她说道,“我是说,他不在这屋子里写作,他在花园的尽头有一处自己的小屋子。” 格兰特从她手里拿回名片,坚定地说:“威克利太太,您能带我去吗?” 她木讷地领着他穿过昏暗的厨房,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张开双腿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另一个婴儿坐在摇篮车里哇哇大哭。屋外,花园里阳光明媚,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正站在卵石路上朝着厕所的木门扔石子。这无聊的玩耍倒制造出了令他满意的噪声。 “别闹了,弗莱迪。”她不禁呵斥了一声,而弗莱迪则继续不自觉地往木门上扔石子。 后花园沿着小巷后面伸展。呈长条形,在小路尽头,距离房子很远的地方,是一个小木屋。她指着这个小木屋说:“也许您可以直接走过去作自我介绍,好吗?孩子们就要放学回来吃午饭了,而我还没准备好。” “孩子们?”格兰特问道。 “是啊,三个最大的孩子。如果您不介意,我要走了。” “当然不介意。“格兰特说道。而事实是,还真没什么事比在这个上午打扰伟大的塞拉斯·威克利让他这么高兴,当然他忍住没告诉威克利太太。 他敲了两次小屋的门——这是一间整洁的小屋——没人回应,他就自己开了门。 塞拉斯·威克利正伏在桌上写作,他回过身来,说道:“你竟敢擅自进入我的……”当他看到格兰特的时候,话说一半又止住了。很显然,他以为打扰他写作的人是他妻子。 “你是谁?”他非常无礼地问,“如果你是记者,你会发现这样硬闯是没有用的。这是私宅,你这是非法入侵。” “我是苏格兰场的格兰特探长。”格兰特说,并观察着这话引起的反应。 片刻之后,塞拉斯·威克利才收回下巴,从惊愕中缓过来,问:“您找我有事?”他刻意逞强却显得毫无底气。 格兰特说他是按例来这里调查关于莱斯利·塞尔失踪一案,以及所有与塞尔相识的人。与此同时,他另一半心思却集中在威克利的手稿上。手稿上的墨迹已经干了而且颜色很深。那是昨天的墨迹。威克利整个上午没有写下任何一行字,而现在已经过了中午。一提到塞尔,威克利就开始了对那些富有的业余写作者轻蔑的谩骂。格兰特看了看威克利整个早上的工作成果,以及他的收入,觉得这样的谩骂是很不合理的。他打断了他的话,然后问他星期三晚上在做什么。 “要是我选择不告诉您呢?” “我会把您拒绝告诉我的这事记下来然后离开。” 威克利不喜欢他说话的语气,于是开始喃喃自语自己被一个警察纠缠这事。 “我所做的,”格兰特说道,“是要求你作为一个公民,应该配合调查。正如我刚才所说,您也有权利拒绝配合。” 塞拉斯只得很不情愿地说他星期三晚饭后就一直在写作。 “有证人吗?”格兰特不加修饰地直接问道。 “当然是我的妻子了。” “她在这儿陪着你吗?” “当然不,她在家里。” “您一个人在这儿?” “是的。” “谢谢配合。早安。”格兰特说着,便走出了小木屋并砰地一声关上门。 这个清晨异常清新柔和。婴儿的吐奶,晾晒在房子周遭的抹布散发出阵阵馊味,然而这味道与充斥于塞拉斯写作的地方那种尖酸刻薄的味道相去甚远。当格兰特走回那座房子时,他突然想起那部英文“杰作”灵感的来源竟是出自威克利那种不悦和烦躁的心情。但是这种想法并没有平复他焦躁的心。他避开了那座令他不悦的房子。里面充斥着嘈杂的锅碗瓢盆声,表明女主人此刻正在忙碌着。他忍不住觉得这就是一曲嘈杂的合奏曲。于是他走向房子一侧来到前门,弗莱迪也在那儿。 “嗨,弗莱迪。”他说道,为这个倍感无聊的小孩感到遗憾。 “嗨。”弗莱迪面无表情地回应道。 “难道就没有比往门上丢石头更有趣的游戏了吗?” “没有。”弗莱迪说。 “如果你四处看一下,你真的不能找到吗?” “不能。”弗莱迪冷冷地说道。 格兰特站在那儿,注视着弗莱迪。 “弗莱迪,你真像你的爸爸。”他说道,然后就走回他停车的那条巷子。 那个星期三的晚上,莱斯利·塞尔就在这条小巷上走着,在村里的街头跟他的朋友道别。他经过威克利的小屋,通过一座阶梯走到第一片田地。那片田地位于村庄和河床之间。 至少是个人都会这么推理他是这样走的。 他本来可以沿着后巷一直走,然后再次回到村里的街道。但是如果这样的话,村里的街道上肯定会留下脚印,而且他在村里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一定是走进了昏暗的小巷,然后便消失了。 塔利斯说塞尔斯·威克利有点疯狂。但是塞尔斯·威克利给格兰特的印象并非一个疯狂的人。应该说他可能是个施虐狂。或者说他更有可能是一个自大狂。性格扭曲,虚荣自负。但实际上他不是一个疯狂的人。 也许一个精神病学家会有不同的看法? 英国最有名的一位精神病学家曾对他说过,写一本书就是放空自己。(此前有人说过同样的话,只不过是用一种更加俏皮简洁的方式。但此时他想不起来是谁说过这话)那个精神病学家说,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潜意识地暴露自己。格兰特不禁猜想,如果这个精神病学家听了塞尔斯·威克利的任何一句恶语后,会做出什么样的论断?他会觉得这是一个聪明的人,还是一个自负心膨胀的人?又或是这是他做出疯狂之举后的忏悔? 他思考了一会儿,想着回去天鹅酒吧,在那儿给威科姆警察局打个电话,但是此刻天鹅酒吧必定很多人,他不宜在电话里说这么机密的事情。于是他决定回威科姆并在那儿吃午餐。他可以在罗杰斯督察空闲的时候去找他,顺便获取从总部来的情报。 到威科姆之后,格兰特发现局里的高级警官都准备安安静静地过周末了,而那些级别低一些的警员则准备在周末热闹热闹。罗杰斯话很少,也没什么可向格兰特报告的——他向来都不是一个健谈的人。他说塞尔的失踪已经成为整个威科姆热议的话题了。现在各大晨报都将这事刊登上报了。但是关于他的消息还没人提供线索。 “甚至连个来认罪的‘傻冒’都没有。”他干巴巴地说。 “嗯,很不错的转变。”格兰特说道。 “这个人会出现的,他会出现的。”罗杰斯顺着说道,并邀请格兰特去他家吃饭。 但格兰特选择在白鹿旅馆吃饭。 他坐在白鹿旅馆的餐厅里。这里的食物简简单单,但分量很足。厨房里收音机的音乐戛然而止,接着,播音员温文尔雅的声音在嘈杂的厨房里响起。 “在播放新闻之前,先播放一条来自警方的消息。如果有人在奥弗晒一条连通威科姆和克罗姆的路上或者附近让一个年轻人搭过便车,请联系苏格兰场警官……” “怀特霍尔,电话1212。”厨房里的员工欢快地高呼道。 紧接着厨房里一群员工都在用尖锐的声音讨论这个最近的新闻。 格兰特来不及细细品尝,草草地吃完美味的卷形布丁,便走出饭馆,再次踏进落日的余晖中。街道上,上午还挤满了周六购物的人,此时已经消散,商店也都关门了。他将车开出镇里,满怀希望自己能再次去钓鱼。他为何要选择这份职业,以至于他甚至不能享受一个周六下午的假期呢?全世界有一半的人都能在周六得空坐下来,享受午后的阳光,但他却只能到处瞎逛问问题,甚至都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格兰特精神萎靡地开车回萨尔克特圣玛丽镇。只有多拉·西吉斯才使他精神稍微振奋一点儿。他在那条长直的枯燥无味的篱笆巷里接多拉。这条巷约一英里长,与镇外那条河平行。他看到远处有一个年轻人提着一个工具箱,步履沉重缓慢,正竖起大拇指请求搭顺风车。但当他把车开近、放慢车速的时候,却发现是一个穿着粗布工作服的女孩,手里提着一个购物袋。她对他莞尔一笑然后说道:“您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为了买今晚舞会的凉鞋而错过了公车。” “哦。”格兰特盯着那个明显已经装不进满溢的袋子里的那个包裹看,“水晶鞋吗?” “不是我的。”她说道,“砰”地一声关上她身后的车门,然后惬意地坐下,“灰姑娘的故事跟我不沾边。并且,您也知道,这也根本不是一双水晶鞋,它是毛皮的,法国的货色。我们在学校知道这个。” 格兰特私底下猜想这个年代的年轻人究竟有没有幻想的乐趣。一个没有乐趣的世界将会是怎样的?或者那种他所认为很重要的奇特幻想早已经充斥于现代孩子生活的地方,这种奇特的幻想体现在他们早期的自得其乐。这种想法让他的心情大好。 至少现在的孩子思维敏捷。他猜想他们是从电影上学到的。他们通常是那种一便士或两便士普通座上的常客,通常很快就能看懂电影的情节,而前排的人还在摸索着。这个孩子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领会到了他说的话。 她是个快乐的孩子。即使已经工作了一周,还在周六这个假期中错过了公交,她却仍旧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事情。她说她的名字叫多拉·西吉斯,在一家洗衣店工作。她有个男朋友,他在萨尔克特一家汽车修理厂工作。等他升职后,他们就结婚。如果一切都如预想中进行,他们的婚礼将会在圣诞节那天举行。 许久以后,格兰特送给多拉·西吉斯一盒巧克力,作为她在无意中帮助了他的礼物。他发自内心希望这盒巧克力不会引发她那位圣诞节肯定会升职的男朋友的误会。 “您是个商人吗?”她突然问道。她已经讲完了自己的故事。 “不,”格兰特说道,“我是个警察。” “继续编!”她说道。然后她突然想到他很有可能说的是实话,便仔细看了车内一眼。“喔!”她长吁道,“您一定是个警察。”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格兰特好奇地问。 “车里擦洗得很干净整洁。”她说道,“只有消防员和警察才有这种空闲时间来把车子保持得这么整洁。警察不是不能让人搭顺风车的吗?” “你说的是邮局,是吧?这里就是萨尔克特镇了。你住在哪儿?” “前面有野樱桃树的那座小屋。我的警察先生,我没法告诉您我有多高兴,不用徒步走那四英里路。您是开车出来兜风的吗?” “不是。”格兰特说道,并问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您穿着便服之类的,让我觉得你应该是放假一天,度过属于自己的一天。同所有美国警察一样,有件事是您应有的。” “是什么?”格兰特在前面有野樱桃树的屋子对面停下来。 “一路开车一路鸣警笛。” “这是不被允许的。”格兰特说道。 “我一直都很想跟在警笛后面,看着人们四处疏散。” “别忘了你的鞋子。”格兰特指着她遗留在车内的包裹,毫不留情地说。 “哦,天啊,不,谢谢!千谢万谢。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说任何警察一句坏话。” 她朝着小屋的方向跑去,又停下来朝他挥挥手,然后便消失了。 格兰特又开车回镇里去找人问话了。 13 格兰特六点四十五分走进磨坊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在用一个网状小筛子把萨尔克特圣玛丽镇过滤了一遍,而筛子中却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他本来在英国过着那种很典型的精细生活,也相当富有,但对委托给他的这件案子现在却毫无进展。 玛塔用她那低沉柔和的声音向格兰特问好,这使格兰特感到很祥和,精神为之振奋。 磨坊屋的客厅位于水上,白天,那些家具的倒影在水下摇曳的灯光中闪烁。水中那些灯光是绿色的。但今晚玛塔将窗帘拉上与落日的余晖隔绝,并关掉那些河灯。她为格兰特提供了一个温暖舒心的庇护所。格兰特此时又累又困惑,对她所做的一切很感激。 “我很庆幸失踪的人不是沃尔特。”她边说边以她最喜欢的一个姿势将格兰特引到椅子上,然后开始倒雪莉酒。 “庆幸?”格兰特问道。他记得玛塔对沃尔特颇有看法。 “如果失踪的人是沃尔特,我将会成为嫌疑人,而不是他的一个隐秘伙伴。” 格兰特觉得玛塔作为一个隐秘伙伴,就跟熟睡中的狗差不多。 “就好像我能置身事外看看事情的进展如何。你还好吧,亲爱的?” “我现在很困惑。”格兰特粗暴地回答。然而玛塔却轻松地应对过来。 “你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你又累又饿,还可能是因为你消化不良,不管怎么说,你在白鹿旅馆吃过两天饭。我会把这瓶雪莉酒留给你。我要下楼去拿瓶啤酒。地窖下有冰冻的摩泽尔白葡萄酒。厨房就在这个房间下面,而地窖在厨房下面。那些酒就像自来水一样凉。哦,亲爱的,我发誓我今天不会再提到自来水了。我拉上窗帘以与河流隔绝。我对河流没有过去那么痴迷了。或许当我们喝完摩泽尔白葡萄酒后,感觉就会好很多。等我把酒从地窖里带上来,会给你做一个煎蛋卷。然后我们就可以坐下来,放松一会儿,你的胃口也会变好。如果你觉得雪莉酒不够烈,橱柜上面还有缇欧佩佩。但对我来说,这东西太言过其实了。” 她走之后,格兰特很赞赏她,因为她虽然满脑子疑问,却没有烦扰他。她是这样一种女人,不仅懂得享受美食和美酒,而且先天拥有察言观色的能力,其中有一半是出于心善。作为来自她那个国家的人,她有这么多的优点,他真是意想不到。 格兰特在灯光下后仰着,双脚放在发出“吱呀”声的木桌上,开始休息。这里温暖而安静。河水没在唱着欢快的歌:拉什莫尔是一条安静的河流。四周悄无声息,除了火盆里火花的声音。对面的沙发上有一份报纸,沙发后面是一个书架。但他太累了,不想去取那些报纸或书来读。格兰特的手肘靠在书架上,上面摆满了工具书。他优哉游哉地浏览着那些书的标题,直到目光停留在一本伦敦通讯录上。那些熟悉的卷册使他的思绪开始放飞。今晚他跟苏格兰场的人谈话的时候,他们告诉他塞尔的表妹甚至都没有联系他们,对此他们并不感到吃惊。这个消息在那天早晨就已经扩散开了。那个画家表妹可能就住在锡利群岛到坎伯兰农场那段路之间。她也许根本就不读报纸,又或者她可能对她表哥的命运漠不关心。毕竟塞尔曾说过他们表兄妹形同陌路。 但格兰特仍旧想跟了解塞尔背景的人谈一下。或者只是知道一点点他的背景的人都可以。他伸手拿了那本首字母为‘S’的通讯录,抱着侥幸的心理打开那本通讯录,希望塞尔的表妹也住在伦敦,而她爸爸跟塞尔的爸爸刚好是兄弟。他注意到通讯录上有一位塞尔小姐,她住在霍利街道。霍利街道位于汉普斯特,那里是艺术家的天堂。他心血来潮,拿起电话拨了伦敦的号码。 “线路延迟一个小时,我待会儿会跟您联系。”一个趾高气扬的声音从电话另一端传过来。 “我有优先权的。”说着便表明了他的身份。 “哦。”电话另一端那个声音有些失望,但是显然懂得游戏规则,“哦,既然如此,我会看看我能做些什么。” “刚好相反,”格兰特说道,“我会看看你能做些什么。”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他把电话簿放回原来的地方,然后抽出一本《演员饰演表》,边等边看。他看到一些人的名字,觉得自己真是老了。有很多他从未听说过的男女演员现在已经声名大噪。而那些他熟悉的演员也成为昨日黄花。他开始寻找那些他听说过的演员,就像很多人在一本自传的索引里找人名一样。托比·塔利斯,是悉尼·塔利斯和玛莎(斯贝克)的儿子。想到像托比·塔利斯这样享誉全国的演员也是以普通人的方式来到这个世上的,他觉得不可思议。格兰特注意到,托比早期作为一个演员的生平被概括如下:“曾经是一名演员。”格兰特知道托比以前的同事甚至会否定托比是个演员。另外,回忆起今早的事,格兰特又觉得他自己整个人生就是在“演戏”。他为自己创造了一个角色,从那时起,他就一直在演绎那个角色。 同样让人不可思议的是玛格丽特·梅里厄姆(杰弗里·梅里厄姆和布伦达·马特森的女儿),她给人一种娇弱少女的感觉,但实际上本人要老很多,这简直让人难以相信。如果她还活着,她那种娇弱的少女形象一定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减弱,她打动公众的那种魅力也会随之下降。毫无疑问,玛塔也曾经说过,如果玛格丽特能再多活十年,她的讣告怎么都能在封底的广告里有一席之地。玛塔(英国皇家外科医学院和伦敦皇家内科医学院会员维斯·派斯特拉特和他的妻子安妮·哈洛德的女儿)自然出身正统。她在最好的学校接受最好的教育,然后靠着父母的关系直接登上舞台,就像其他受过良好教育的前辈一样。格兰特希望在这本书的下一版,或者说最多在下个版本,玛塔后面的名字会跟着“英帝国女勋爵士”这个名号,这样就能给维斯·派斯特拉特和他的妻子安妮些许安慰,毕竟他们在二十五年前曾被他们的女儿愚弄过。 他还沉浸在这本有趣的书里,这时候电话响了。 “您打去伦敦的电话通了,请说话。”电话另一端那个声音说道。 “您好。”格兰特说道,“我想找塞尔小姐。” “我是塞尔小姐。”电话那端那个声音听上去很愉快。那个接线员办事还算有效率。 “塞尔小姐,真的很抱歉打扰您。但是您有没有一个表哥刚好叫莱斯利·塞尔?” “有的。但如果他是跟您借了钱,您以为我会帮他还债,那您就是在浪费您的时间。” “哦,不,不是这样的事。您的表哥在乡村跟他的朋友聚会的时候失踪了。我们希望您能帮我们找到他。我的名字叫格兰特。我是个探长——苏格兰场的探长。” “哦。”电话那端那个声音说道,她陷入了沉思,但是很明显对此事并不感到吃惊,“好吧,但我不觉得我能帮到您。莱斯利和我从不联系。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 “如果我能过去您那里谈一下有关他的事,您就已经帮到我了。明天中午我再打电话过去的话,您在家吗?” “明天中午我要去伯特音乐厅听音乐会。” “哦,如果您方便的话,我会尽量在午饭前打给你。” “您果然很适合做警察。”她说道。 “罪犯们可不这么想。”他说道。 “我觉得把犯人捉拿归案是苏格兰场的最终目标,这是对的。探长,我不去听音乐会了,反正这个音乐会也不怎么样。” “如果我打电话过去您会在家?” “是的,我会在这儿。” “您真友善。” “那个徒有虚名的摄影师离开的时候没把别人的财物带走吧?” “不,哦,没有。他只是失踪了。” 她冷哼了一声。很明显不管明天塞尔小姐会告诉他些什么,她都不会隐瞒事实,也不会编一些虚假的故事。 格兰特挂上电话的时候,玛塔跟在一个男孩后面,那男孩抱着一堆柴来添火。男孩把柴整整齐齐地码在火炉旁,用一种充满敬畏的眼神看着格兰特。 “汤米有些话想问你。”玛塔说道,“他知道你是个探长。” “什么事呢,汤米?” “您可以把您的左轮手枪给我看下吗,先生?” “如果我有随身携带的话我一定会给你看的。但我恐怕把它放在苏格兰场的抽屉里面了。” 汤米看上去极为伤心。“我以为您总是把它带在身上,就像美国警察一样。您会开枪,对吧,先生?” “哦,是的。”格兰特说道,试图缓解男孩那明显的恐惧心理,“我跟你说,下次你来伦敦,你可以来苏格兰场,我会把我的左轮手枪给你看。” “我能去苏格兰场吗?哦,谢谢,非常感谢您。那真是太好了。” 男孩礼貌地道了晚安之后就神采奕奕地走了。 “父母们竟然以为不给男孩们玩具士兵,就能阻止他们对致命武器的喜爱。”玛塔边把煎蛋卷端到桌子上边说道,“过来吃吧。” “我欠你一通电话费,刚才打长途电话去伦敦了。” “我以为你是来休息的。” “确实是,但是我有一个想法。而且这想法能让我从接手这个案子以来迈出第一步。” “很好。”她说道,“现在你应该很开心,你的胃口也能恢复正常了。” 火炉旁放置着一张小圆桌。桌上用蜡烛点缀着并起到添加乐趣的作用。他们在一种舒适静谧的氛围中吃着东西。斯拉普夫人端着鸡肉出现了,在作了自我介绍之后开始喋喋不休地向格兰特表达谢意,感谢他邀请了汤米。在那之后,又恢复了安静。他们边喝咖啡边聊起塞拉斯·威克利以及发生在那条小巷上的怪事。 “塞拉斯总是为自己的‘工人阶级’身份感到自豪,不管那意味着什么。他的孩子将来也比他好不了多少。他读小学的时候就是个讨厌鬼了。你会觉得他是从牛津大学创立时起就在那儿上学了。他就是那种典型的愤世嫉俗者。” “但是他赚了那么多钱,都用到哪儿去了呢?” “天知道。也许他把钱埋在他住的那个小木屋地下。他从不允许别人进入那个小木屋。” “我今早去拜访他了。” “艾伦!你真聪明!里面都有些啥?” “一个有名的作家,没写多少东西。” “我希望他是在呕心沥血写作。你知道的,他没有多少想象力。我是说,他不知道其他人的想法。所以他书里的情节,还有人物应对突发状况的方式都是陈词滥调。他的书之所以畅销是因为书里体现出来的‘质朴’和‘威力’。上帝保佑我们。让我们把桌子往火炉那边挪一点儿吧。” 她打开壁橱,然后模仿在火车站台旁卖东西的那些小男孩说话的口吻说道:“有苏格兰威士忌利口酒、本尼狄克丁甜酒、意大利产黄色利口酒、金万利、波尔斯、斯力伏维茨酒、阿马尼亚克酒、法国白兰地、菜吉亚、香旱芹白酒,各种口味的法国糖浆,还有斯拉普夫人的姜汁柠檬葡萄水!” “你的目的是想从刑事调查部套出官方机密吗?” “不,亲爱的,我是想给你的味蕾多添些享受罢了。你是我认识的人里为数不多的懂得品酒的人。” 她把装斯力伏维茨酒和利口酒的酒杯放在托盘上,纤长的双腿在沙发上摆了个她觉得舒服的姿势。 “现在告诉我吧。”她说道。 “但我无可奉告。”他明言。 “我不是指告诉我机密的事,我是说你可以向我倾诉。把我当作你的妻子——虽然上帝不允许我们这样做——或你的听众就好了。比如,你觉得那个可怜的呆头呆脑的沃尔特·惠特莫有胆去给那个叫作塞尔的男孩当头一棒吗?” “是啊,我觉得他不会。威廉姆斯警长觉得别人把他推水里还差不多,我同意他的看法。” “说他什么?” 格兰特解释了一下。玛塔说道:“威廉姆斯警长说得对极了!差不多到了沃尔特离开的时候了。” “如果这件事没有澄清,他自己可能会离开的。” “是的,我猜他现在一定很难熬,可怜的小笨蛋。小乡镇的流言蜚语足以置人于死地。顺便问一下,待会儿你就要跟警察局提交线索了,你有什么思路吗?我听到钟响了,现在是一点。” “不用,六点四十五分的时候我已经跟苏格兰场联系过了。我给了他们这个号码,接下来两个小时他们会联系我。我希望你不会介意。” “你为什么会觉得他坐了顺风车。” “因为如果他不在河里,他一定在远离河的别处。” “他主动离开了?可是这样做很奇怪。” “他可能是失忆了。总共有五种可能性。” “五种?” “星期三晚上塞尔沿着那条小路走下去,那时候他既健康又清醒。但是自那以后,他就不在附近了。有如下可能性:第一,他失足落水溺亡;第二,他被谋杀了,然后被丢进河里;第三,由于某种原因他自己离开了;第四,他四处乱走,因为他忘了自己是谁,要去哪里;第五,他被绑架了。 “绑架!” “我们对他在美国的生活一无所知,所以必须考虑那种情况。他有可能来到这个国家只是想要逃避原来的国家。我得等拿到另一个国家传来的关于他的书面报告才能知道情况。——如果到时候!告诉我,你觉得塞尔怎么样?” “哪方面?” “比如,你觉不觉得他是个爱搞恶作剧的人?” “不是。” “是的,莉兹·贾罗柏也反对这种说法。她说他是不会开这种玩笑的。你印象中他跟莉兹·贾罗柏的关系怎样?你有没有一起去吃晚餐?” “他们的关系好到足以让沃尔特嫉妒。” “真的吗?” “莱斯利和莉兹在一起很开心。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就是天生一对。但是沃尔特和莉兹不会这样。我觉得沃尔特并不了解莉兹,但莱斯利就很了解她。” “你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对他有好感吗?那天晚饭后,你把他带回这里了?”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但我对他的喜欢有所保留。” “哪种保留?” “很难说得清。我的眼睛简直离不开他,但是现实中他却从未能够打动我。这听上去很疯狂,对吧?” “你是说他某方面很虚假吗?” “也不是。很明显,他对自己身份的说法是真的。不管怎么说,我们的伊斯顿迪克森小姐能够为此做证,你可能已经知道了。” “是的,我下午跟伊斯顿迪克森小姐聊过他。她有他的照片,这已经能证实了。那晚你把塞尔带回来之后,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都是些琐碎事。聊他拍过的人,我们共同遇到过的人,他想见的人。我们用很长时间谈论我们共同喜爱的丹妮·明斯文基,也花了很长时间激烈地争辩过玛格丽特·梅里厄姆这个人。像其他人一样,他觉得玛格丽特是个天才,听不进去任何对她的负面评价。我对他很懊恼,就告诉他一些关于玛格丽特的真实情况。过后我觉得很羞耻,就这样毁灭一个孩子的‘偶像’是很卑鄙的一件事。” “我希望这是为他好。他已经到了一定年龄了,应该知道一些生活的真相。” “我听说你今天一直在搜集不在场的证据。” “你从哪儿听说的?” “跟听说其他事情一样。从斯拉普夫人那儿听说的。谁是那不幸之人,没有不在场证据?” “实际上整个村的人都没有,包括伊斯顿迪克森小姐。” “我们的伊斯顿迪克森小姐‘完蛋’了。还有谁呢?” “拉维妮娅·菲奇小姐。” “亲爱的拉维妮娅。”玛塔说道。当她想到拉维妮娅·菲奇在谋杀嫌疑犯名单上的时候她不禁笑出声。 “莉兹·贾罗柏?” “可怜的莉兹这段时间一定因为这件事很不愉快。我觉得她可能在跟这个男孩谈恋爱。” “贾罗柏夫人?” 玛塔停下来想了一下。“你知道吗?我没法排除这个女人的嫌疑。她可能犯案后还能面不改色,因为她说服自己相信这样做是对的。她事后还会去教堂请求上帝庇佑她。” “托比·塔利斯呢?” “不,我不这样认为。托比会寻找另一种方法来以牙还牙。对托比来说,有其他方法既能让他不冒那么大险又能让他满意的。托比非常擅长报小仇。我觉得他还不至于要去谋杀别人。” “塞拉斯·威克利?” “我想下。我想下。是的,我觉得塞拉斯可能会杀人。尤其是当他正在杜撰的书刚好进行得不太顺利的时候。你知道的,写书是塞拉斯宣泄愤恨的一种方式。如果思路堵塞了,他可能会杀人的,杀那些在他看来有钱、貌美,且不该那么幸运的人。” “你觉得威克利疯了吗?” “哦,是的。虽然不是百分百肯定,但他肯定精神有点失常。顺便问一下,有谣言说沃尔特和那个叫塞尔的男孩曾吵架过,是不是真的?” “惠特莫否认那是吵架,他说只是发生了‘口角’。” “所以他们之间有过不愉快?” “我不知道我们是否有证据可以证明。短暂的不愉快就像坏心情一样。男人会在某个夜晚在酒吧因为一些问题闹很大的分歧,但是不会对彼此产生根深蒂固的仇视。” “哦,你在说胡话呢。他们之间当然会有不愉快。我们也知道是什么原因。是关于莉兹。” “这跟四维空间没有联系,我说不好。”格兰特边说边嘲笑她急于下论断,“惠特莫说塞尔很‘令人恼火’。怎么样,你分析得那么有力,你说说他哪方面‘令人恼火’?” “他很有可能告诉沃尔特他不懂得欣赏莉兹。如果沃尔特再不改正的话他将从他身边夺走莉兹。还说如果沃尔特认为他做不到,他可以打包票,再过一个星期也就是下个周二,他就会让莉兹打包并且跟着他走。他甚至会赌上五英镑证明他说的是对的。沃尔特还气冲冲地厉声说道,在这个国家我们不为谁能赢得女人的好感而打赌,至少一个绅士是不会这样做。押五英镑在莉兹身上这样是很侮辱人的(沃尔特毫无幽默感,他之所以能在广播里大加肆虐,受到那些视乡村为瘟疫加以躲避,即使看到一只鹪鹩也不知为何物的老太太们的喜爱,也正是这个原因)。莱斯利可能会说如果他觉得五英镑太少的话,他可以赌十块钱。因为如果莉兹已经和像沃尔特这种老古板订婚近一年了,也到了改变的时候了。十块钱就当作是加注。然后沃尔特起身离开,‘砰’地一声关上门。” “你怎么知道他重重地关上门的?” “亲爱的,这时候奥弗晒每个人都知道他重重地摔门这事儿了。这就是沃尔特成为头号嫌疑人的原因。顺便问一下,你的缺乏不在场证据的名单上就这些人了吗?” “不,还有瑟智·拉托夫。” “哦,瑟智那时候在做什么?” “他在黑暗的河边那片草地上跳舞。” “不管怎样,那都不是没有可能。” “为什么?你看到他了?” “不,但是瑟智会这么做。你知道的,他一直想回归舞台。在莱斯利·塞尔这件事没发生之前,他一直计划着回归舞台以取悦托比,现在他仅仅是想‘展现’给托比看。”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内部消息的?” “这二十五年来,我就只差制片这个角色没演过了。”她说道。 他望着她的脸,火光中她的面庞优雅而美丽,他开始回味她演过的各种不同的角色:妓女和懊丧的丑老太婆、野心家和受气包。事实是,演员确实拥有普通人所缺乏的直觉,以及能够熟知人类动机的洞察力。这无关智慧,也无关受教育程度。众所周知,玛塔十一岁时不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她也有缺点。如果她对一件事不感兴趣,就会情不自禁地走神,因此她就跟婴孩一样无知。他在医院的护士以及工作过度的家庭医生身上也看到过这种情况。但只要将剧本往她手里一塞,她就能够从她神秘而天然的知识宝库里调动资源来扮演作家创造出来的那个形象。 “假设这真的是一桩谋杀案,”他说道,“单从外貌和最近的活动来看,你会把你的钱押在谁身上?” 她稍加思考,在火光中翻转她的空酒杯。 “我觉得是艾玛·贾罗柏。”她最终说道,“这件事有没有可能是艾玛·贾罗柏做的?我是说,就表面看来。” “是的,星期三晚上,她跟伊斯顿迪克森小姐分道扬镳之后她就只身一人了,没人知道她是几时回崔铭斯庄园的。其他人都上床睡觉了,或者说,都回他们自己房间了。不管怎么说,前门都是艾玛锁上的。” “是的,她有足够的时间,崔铭斯距河岸不是很远。我很想知道星期四早上艾玛的鞋子是怎样的。或者她已经洗干净了。” “相信我,如果鞋子上不同往常地沾上了泥巴,她一定已经清洗干净了。在我看来,贾罗柏夫人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你怎么就挑中了艾玛·贾罗柏?” “我觉得一个人会犯罪是因为她想法比较单一或者正变得单一。如果你兴趣广泛,你不至于把其中某一项发展至谋杀。就好比你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或者只有一个鸡蛋在篮子里,你才会失去平衡。我说得够清楚了吧,格兰特长官?” “很好。” “再喝点儿斯力伏维茨酒吧。对我来说,艾玛是所有嫌疑犯中最执着的一个。没有人会觉得瑟智执着,就算有,也是某个短暂的时刻。瑟智的时间都用在跟别人吵架上了,也没有任何痕迹表明他会杀人。他最过分的举动无非就是拿东西往别人身上扔。” “少了条鞭子。”格兰特说道,然后又告诉她他向瑟智问话的经过,“那么威克利呢?” “就近况而言,用你那贴切的比喻来说吧,他比艾玛好不了多少。但犯案的可能性肯定比艾玛小。塞拉斯有自己的成功之处,他有自己的家庭,有即将要写的书(即使那些书跟原来的书一样,都是老生常谈,只不过用的字眼不同)。塞拉斯的利益并没有像艾玛那样受到了挑战。他缺乏谋略,也没有莫名的憎恨,因此塞拉斯不会急于除掉莱斯利。托比也不会,托比的生活丰富多彩,他绝不会想要去杀人。正如我跟你说过的,他有太多其他的方式报复了。但是艾玛,莉兹就是艾玛的全部。” 她沉思了好一会儿,格兰特没有打破沉默。 “当沃尔特和莉兹宣布他们订婚的消息时,你应该看看艾玛当时的表情。”她最终开口了,“她高兴极了,像棵活蹦乱跳的圣诞树。这是她一直都想要的,尽管有其他可能性,但是这个愿望最终如愿以偿了。沃尔特认识他那个年龄阶段所有的聪明美丽的女人,却与莉兹陷入爱河,而他们现在就要结婚了。沃尔特有一天终会得到崔铭斯庄园,以及拉维妮娅的财产。因此就算他有一天不再受欢迎,世人也会羡慕他们所拥有的财富。童话故事最终变成了现实,她高兴得飘飘然。这时候莱斯利·塞尔出现了。”玛塔,这位女演员,又陷入了沉默。这位演员,同时也是一位艺术家并没有再次打破沉默。 木柴滑下来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燃起新的火苗,格兰特仍旧躺在椅子里,想着艾玛·贾罗柏的事。 以及玛塔不知道的两件事。 奇怪的是,玛塔认定的嫌疑人跟本案件的两个疑点有交叉重叠的地方:塞尔柜子里的手套,以及摄影箱里面的空白部分。 艾玛。艾玛·贾罗柏。她将自己的妹妹抚养成人,然后她妹妹搬出去了,嫁给了一个有个孩子的鳏夫。之后她就像托比·塔利斯一样拓展自己的兴趣爱好,不是吗?自那以后,一想起订婚的事,她就特别容光焕发——“就像一棵活蹦乱跳的圣诞树”。自从订婚后那段时期,(他碰巧知道是五个月,而不是十二个月)一开始就有的那种快乐感觉已经扩散,比其他任何东西都要强大。这是一种赞同感、成就感以及安全感。订婚这事儿在过去这五个月里虽然有一些小曲折,艾玛也已经习惯性地认为这桩婚事是有保障的,而且是不会变的。 接下来,就是玛塔所说的,莱斯利·塞尔出现了。 塞尔一表人才,但是生活方面并不可靠。塞尔有一种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气质。没人比艾玛·贾罗柏更加不信任这位当代的“金雨[1]”。 “一个长十英寸、宽三寸半、高四英寸的空当刚好能装下什么东西?” “一把梳子。”玛塔说道。 格兰特记得这是心理学家经常玩的一个游戏,当受害人听到一个给定的词时,他会说出他头脑中首先出现的那个东西。总的来说,这个方法一定很有效。他也问过比尔·马多克斯同样的问题,马多克斯第一反应就是一个扳手,就跟玛塔说“梳子”时一样毫不犹豫。他记得威廉姆斯的答案则是一块肥皂。 “还有别的答案吗?” “一套多米诺骨牌。一箱信封?不,应该小一点儿。几袋牌?应该有足够的牌去填充那个空当!餐具,家庭用的勺子。有人把家庭的银具给藏起来了?” “不。我只是随便想想。” “如果是崔铭斯的银具,就由他去吧,亲爱的。就算拿到拍卖会上去卖也不会超过三十先令。”她的眼睛不自觉地盯着她身后那张装扮极具格鲁吉亚简约风格的桌子,对自己感到很满意,“告诉我吧,艾伦,这应该不会有失体统或显得你不专业吧,你最喜欢谁来扮演这个角色?” “什么角色?” “凶手的角色。” “这既有失体统又显得我不专业。但是告诉你我觉得谁最不适合扮演凶手这事,我认为倒也不会有失体统。” “什么!你真的认为莱斯利·塞尔还活着吗?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呢,他扪心自问。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他觉得自己身处演出之中?好像被推入演出厅中,而管弦乐队便将他与现实隔绝。局长助理有一次很不寻常地与他攀谈起来,说他身上具备一种做这份工作的宝贵品质,那就是鉴别力。“但是,格兰特,千万别让它驾驭你。”他曾这样说过,“眼睛要盯着证据看。”现在他是任由这种鉴别力驾驭自己了吗?塞尔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已经掉入了河里。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这条结论。如果不是惠特莫和塞尔吵过架,他,格兰特绝对不会卷入这事。这也会是一个简单的“溺水失踪”事件。 “但是,但是。现在你看到了,现在你又看不到了。”这句魔术师常说的话在他耳边回旋。 他突然情不自禁地大声说出这句话。 玛塔看着他并问道:“一个魔术?谁施的?又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觉得我被骗了!” “你觉得莱斯利只是由于某种原因而离开了?” “或者有人一手设计了这件事情,让它看起来是这个样子。我有种强烈的感觉,好像看魔术时看着一个东西被锯成两半。” “你过度劳累了,”玛塔说道,“你觉得莱斯利消失后可能去哪里呢?除非他又回来村子里,然后一直待在某个地方不出来。” 格兰特如梦初醒并用赞赏的眼光凝视着她。“说来也奇怪,”他说道,同时很惊奇,“我从未想过这点。你觉得托比有没有可能把莱斯利藏起来了,好刁难沃尔特?” “不,我觉得这说不通。你说他离开了也说不通。深更半夜他穿着法兰绒裤,披着雨衣能去哪儿?” “明天我去见他表妹时应该能知道更多信息。” “他有一个表妹?真让人吃惊。就好比发现水星也有姻亲一样不可思议。她是谁?” “是个女人。她是个画家,我理解。她是如此令人振奋,她放弃了阿伯特音乐厅周六下午的音乐会,选择在家等我过去问话。我刚才就是用你的电话打给她跟她预约时间的。” “然后你指望她会知道莱斯利为什么会在深夜穿着法兰绒裤和雨衣消失不见的?” “我希望她能告诉我莱斯利可能会去的地方。” “借用戏剧催场员的一句话:我希望一切顺利进行。”玛塔说道。 [1] 源自一个古希腊神话:达那厄是一个先知家族的女儿,因为有神谕说她的父亲将死在她的儿子手里,因此为了不让她接触男性,她的父亲将她囚禁起来。宙斯看中了她,化作金雨穿透囚室来到她身边,和她生下了英雄珀尔修斯。——译者注 14 春日夜晚,格兰特精神振奋地驱车回到威科姆,整个人也变得斗志昂扬。 而艾玛·贾罗柏就“坐”在他车上。 他的鉴别力一直在他耳边轻声耳语,而艾玛就处在这件事中间,在玛塔为她设定的场景中。她的身影一直在他眼前环绕,挥之不去。艾玛可能是嫌犯这事说得通。艾玛是一个范例,也是个先例。她是那种典型的家务管得很严的人。就像丽齐·博尔登斯一样。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艾玛只不过是个寻常人:一个呵护自己小辈的女性。要找出莱斯利选择消失的原因,需要渊博的智慧。而假设艾玛·贾罗柏为什么应该杀了他却不需要什么聪明才智。 事实上,坚持认为塞尔可能是溺水这种想法过于偏执。如果是局长助理比他先有这种想法的话,那格兰特就应该听他的话。格兰特,证据就是证据。格兰特,常识就是常识。不要让你的鉴别力凌驾于你之上。他是主动消失的吗?这个快乐的年轻人在威斯特摩兰郡能够付得清自己的账单,穿价格不菲的衣服,买昂贵的糖果送人,用别人的钱去环游世界,他这样的人真的会自己消失吗?这个年轻人有着惊人的帅气长相,毫不夸张地说,每个遇到他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回过头来多看几眼。这个魅力四射的年轻人是如此喜爱简单朴素的莉兹,他甚至保留有她的一只手套。这个年轻人是在参与一项能够让他名利双收的交易吗? 常识,格兰特。证据,格兰特。不要让你的鉴别力凌驾于你之上。 想想艾玛·贾罗柏,格兰特。她有杀人的机会,她也有动机。另外,她可能也有这个决心。她知道那晚那个营地在哪里。 但是她并不知道他们在萨尔克特喝酒。 他不是在萨尔克特溺亡的。 她并不知道她会发现他只身一人。那晚他们可能会分别的概率很低。 有人发现他只身一人。为什么不是艾玛呢? 这事怎么会发生呢? 也许是她一手策划的。 艾玛!她是怎么做到的?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是塞尔一手策划让沃尔特离开的? 不。那他是怎么做到的? 塞尔才是那个寻衅的人。他激怒了沃尔特,让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他要么走,要么留下来继续跟他吵架。塞尔那天晚上就这样摆脱了沃尔特。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他有个约会。 约会!那他要去见谁呢? 莉兹·贾罗柏。 这太荒谬了。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那个姓贾罗柏的女孩会非常想见—— 哦,不是莉兹给塞尔发的信息,让他去见她。 不?那是谁呢? 艾玛。 意思是说塞尔以为他将要去见的人是莉兹? 是的。如果你仔细想一下,就会知道塞尔表现得就像是一个伴侣似的。 那是怎么做到的呢? 你记得那晚他是怎么跟他的朋友告别的吗?他开玩笑说春天的夜晚如此美好,他应该去他们的床上好好睡上一觉?他很高兴?他甚至已经兴奋到了极点? 他只不过喝了几瓶啤酒。 他的同伴也是。有一些同伴则喝了不止几瓶。但是他们在春日的夜晚纵情高歌了吗?他们并没有。他们都抄捷径回家睡觉了,包括他们中最小的一个。 好吧,这也是一种理论。 这不仅仅是一种理论。这是与证据相符的推定。 证据,格兰特,证据。 不要让你的鉴别力凌驾于你之上,格兰特。 在萨尔克特圣玛丽镇与威科姆之间那条幽暗的小路上,艾玛一直在格兰特脑海中挥之不去。当他躺上床睡觉的时候,还一直在想着艾玛这事儿。 他太累了,晚饭也吃得很好,现在事情又有了一些头绪,他便睡得很好。当他在晨光中睁开双眼,看到紫色的羊毛十字绣上的字“时候已到”时,他把这看作一种希望,而非警示。他期望着进城,在睡饱养足精神之后再一头扎进萨克尔特圣玛丽镇。等他回来后可以再重新理智地审视这件事。你只有将自己的舌头清理干净了,才能恰如其分地品味其他食物的美味。他经常揣测以前的男人是如何平衡自己的家庭生活以及需要你随时待命的警察的工作。现在他终于知道了已婚男人要很擅长清理自己的“舌头”。现在去帮助小波比解决他的代数问题,能够让他的头脑变得清晰,进而解决这个案件问题,这比魔咒还管用。 至少现在他能换上干净的衬衫了,他想道。他把东西放进包里,然后下楼去吃早餐。今天是星期天,天还很早,但是他们会想方设法给他点儿东西。当他打开门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白鹿旅馆对社会进步所做的唯一妥协便是在房间里安个电话。他走过去拿起电话。 “格兰特探长吗?”房东的声音响起,“请稍等一会儿,有人打电话找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说道,“请说,您的电话已接通。” “您好。” “艾伦吗?”是玛塔的声音,“是你吗,艾伦?” “是的,是我。” “发生了一些事情。你必须马上出来一下。” “出去?你是说去萨尔克特吗?” “磨坊屋。发生了一些事情。很重要,否则我也不会这么早就打电话给你。” “但是发生了什么事了。你就不能……” “你是用宾馆的电话对吧?” “是的。” “我在电话里说不好,艾伦。发生了一些事情,这事情让一切都发生了改变。或者说,一切你相信的事情。” “好的。我马上过去。” “你吃过早餐了吗?” “还没有。” “我会帮你准备一些。” 这个女人真是……他边放下听筒边想着。他一直觉得作为一个妻子,一个必要的特质就是智慧,现在他很确定。玛塔在他生命中并不占据任何地位,而他在她生命中也一样。但是这跟其他人一样,是个遗憾。一个女人能在电话里很平静地说她发现一宗凶杀案的重要进展,而没有大呼小叫,是一种难得的品质,而她还能够用相同的口吻问他吃过早饭了没,还会帮他提供早饭,这就更加弥足珍贵了。 他走过去开车,心中满怀疑惑。玛塔可能发现了些什么呢?塞尔那天晚上落在那里的东西?跟送牛奶的人闲聊中无意得知了某些事? 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发现的东西不是一具尸体。如果是一具尸体的话,以玛塔的性格,她会在电话里传达更多的信息,好让他带上所有必需的工具和人力,去勘测这样一件案子。 这天风很大,天上挂着彩虹。当路上积满尘土时,英国每年春季那种宁静无风、春光灿烂的天气就结束了。春季此时变得狂野而凶悍。引人注目的阵雨狂扫整个地表。乌云高悬,覆盖了怒吼的暴风雨。树木在风中摇曳。 整个乡村很荒凉,不是因为天气的原因,而是因为今天是星期天。他注意到有些房屋,窗帘仍然是紧闭的。在非周日,人们天微亮就起床了,而在星期天,没有动物唤他们起床,他们为能晚起而窃喜不已。当格兰特作为一个警察的职责打破他的私人生活时,他经常怨怼不已。(他有资本抱怨,因为多年前他的姨妈给他留下大笔钱之后,他本可以退休了)但终其一生成为宠物的奴役对于一个闲暇的人来说是一种浪费。 当他将车子停在磨坊屋门边的时候,玛塔走出来迎接他。和其他人一样,她觉得乡下是一处生活的地方,而不是你必须刻意穿鲜艳的衣服或便服的地方。如果她觉得手冷了,她就会戴手套。她觉得没有必要因为住在萨尔克特圣玛丽镇的磨坊屋里,她就得穿得像个吉普赛人一样。因此即便是站在斯坦沃的石阶上迎接他,她看上去依旧时髦而成熟老练。但是他觉得她一脸震惊的表情,确实,她看上去好像最近病得很严重。 “艾伦!你无法理解当我在电话里听到你的声音时有多么高兴。我刚才还害怕你已经像往常一样早早去镇上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他边说边往门那边走去。但是她却带他绕了个圈然后往房子里侧的厨房走去。 “是你的追随者,汤米·斯拉普发现的。汤米很喜欢钓鱼。他经常在早餐前出去钓鱼,因为很明显这是钓鱼的最佳时间。”“很明显”这个词真像玛塔会说的话,他想道。玛塔住在河边已多年,但是仍然还要从别人那里听说钓鱼的最佳时间。“每逢星期天他经常会在口袋里放些东西,然后就不回来了——我的意思是,一些吃的东西——但是今天早上他出去不到一个小时就回来了,因为他——因为他钓到了一些很奇怪的东西。” 她打开了那扇鲜绿色的门,然后引他进厨房。汤米·斯拉普和他妈妈就在厨房里。斯拉普夫人蜷缩在火炉旁,看上去好像很不好。而汤米则很兴奋地跑过去见他们。汤米看上去并无任何不妥,他看上去神采奕奕的。他有六英尺高,此刻被火光照耀着。 “看,先生!我钓到了什么!”他说道。玛塔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他就将格兰特引到餐桌旁。餐桌上放着一只男人的鞋子,鞋子底下垫着厚厚的报纸以免弄脏精美的木桌。 “我再也不会在那张桌子上烤面包了。”斯拉普夫人抱怨道。她没有四处张望。 格兰特瞥了一眼鞋子,突然记起警方曾经描述过那个失踪的男人的衣物。 “这是塞尔的,我会带走的。”他说道。 “好的。”玛塔说。 这是一只棕色的鞋,鞋带不是那种系着的带子,而是那种横穿过鞋背的搭扣鞋带。鞋子进水了,而且满是泥泞。 “你是从哪儿钓上来的,汤米?” “河岸下游约一百码的地方。” “我猜你应该没在那地方做标记吧?” “我当然做了标记。”汤米一脸受伤地说。 “干得好。待会儿你带我去那地方看一看,现在你待在这里,可以吗?不要出去,也不要告诉别人这件事。” “好的,先生,我不会说的。除了我和警察之外没人知道这事。” 这突如其来的场景给他带来了惊喜,格兰特跑到楼上的起居室给罗杰斯督察打了个电话。由于警察局需要帮他接通到罗杰斯督察家里的电话,所以等了好一会儿之后,格兰特才接通了,然后告诉他,他们需要沿着河边再找一遍,以及这样做的原因。 “哦,我的上帝。”罗杰斯抱怨道,“那个姓斯拉普的男孩有说他是在哪儿钓到那只鞋的吗?” “河岸下游约一百码的地方。不知道这有没有让你想起些什么?” “是的,那里是下游,离他们营地大约二百码。我们已经仔细搜查过那地方了。你不觉得也许——?那个鞋子看上去像从星期三晚上开始就已经浸泡在水底吗?” “确实像。” “好的,我会安排的。事情还刚好就在星期天发生,是吧?” “尽量安静行事,可以吗?我们不想引来太多观众。” 他挂上电话时玛塔刚好走进来,手上拿着一个托盘,然后开始将他的早餐摆放在桌上。 “斯拉普夫人仍旧像她自己所说的‘情绪起伏不定’,所以我觉得我最好还是自己过来送早餐。你觉得鸡蛋怎么样?单面煎?” “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话,我喜欢等鸡蛋半生不熟的时候把它弄破,然后再用叉子划几下。” “真复杂。”玛塔一脸笑意地说道,“我从没见过这种吃法。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不是吗?除了你的管家之外,我应该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知道你喜欢把早餐的煎蛋弄成一道一道的女人了。” “我曾经跟亚眠附近一个小村庄里的一个女人说过这事儿。不过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 “她可能用这发了一笔小财。英国的鸡蛋可能在法国又有了一种新的诠释。要黑面包还是白面包?” “黑面包吧。我又要欠你另外一笔长途话费的钱了。”他又再次拿起电话,往威廉姆斯在英国的住址打了个电话。当他在等电话接通的时候他又往崔铭斯庄园打了一通电话,告诉对方让管家接电话。当布雷特夫人气喘吁吁地跑到电话边的时候,他问管家在崔铭斯庄园里,鞋子都是谁洗的。管家告诉他是厨房女工波莉。 “你能不能问问波莉,塞尔先生脱下他那棕色鞋的时候,他是没有解开鞋子搭扣呢,还是说他总是先解开搭扣?” “是的,布雷特夫人会照做。但是探长不想亲自问问波莉吗?” “不,谢谢。当然,我晚点儿会确认她所说的话。但是,相比把她带到电话边接受一个陌生人的问话,我想如果是你用一种平常的口吻问她问题的话,她应该不会那么慌张。我根本就不想刺激她让她去想那个问题。当她洗鞋子的时候,那个搭扣是扣上的还是解开的?” “布雷特夫人理解了,探长能稍等一会儿再挂电话吗?” “不,我在等一通重要的电话。但是我很快会再打给你。” 然后伦敦的电话接通了,威廉姆斯不悦的声音响起,表明电话已经接通:“好的,好的。我在最后五分钟里随时待命。” “是威廉姆斯吗?这边是格兰特。我今天就要去镇里去跟莱斯利·塞尔的表妹问话了。是的,我发现她的住址了。她的名字叫塞尔。塞尔小姐。她住在汉普斯特,霍利街道九号。那里有点像艺术家的聚集地。我昨晚跟她在电话里通过话,然后跟她约定下午三点左右见面。但是现在我没法过去了。有个男孩刚刚从河里钓上来一只鞋,这只鞋是莱斯利·塞尔的。是的,好的,就是这样。这样我们又得再重新把河流搜一遍,我得待在这里。你能代我去见一趟塞尔小姐吗?或者我应该从苏格兰场再叫一个人?” “不,我会去的,先生。你想要我问她什么?” “她所知道的关于莱斯利·塞尔的一切。她最后一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他在英国有哪些朋友,所有她能告诉你的事情。” “好的,我应该什么时候打回给你?” “你需要在两点四十五分就到那里。然后待一个小时——到四点吧。” “在威科姆车站吗?” “不,也许不是。搜索河流会很慢,也许你应该在萨克尔特五点钟的时候打给我,打到萨克尔特的磨坊屋这里来。” 等他挂断电话的时候他才想起来他还没问威廉姆斯宾尼·斯库尔那件案子怎么样了。 玛塔带着他的早餐走了进来。当她给他倒咖啡的时候他又聊起崔铭斯庄园来。 布雷特夫人已经跟波莉聊过了。波莉对这件事也没有任何的解释。当塞尔先生把鞋子脱下来清洗的时候,他那双棕色鞋子上的搭扣一直都是松开的。波莉知道这事儿是因为她洗鞋子时会把搭扣扣上,免得鞋带晃来晃去。而当她洗完鞋子后,又会把搭扣解开来。 所以事情就是这样。 他开始吃早餐,玛塔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开始小口品尝。她看上去异常冷静,面色苍白,但他还是忍不住问她:“你觉得那只鞋子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是的,鞋带没有松开。” 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她优点这么多,一定也有很多缺点,但是他却想不出来有哪些缺点。 15 河边很冷。柳树在风中颤动着,河水呈青灰色。风掠过水面留下道道波纹,阵雨落下,在河面形成凹痕。时间过得很慢,一点点流逝,罗杰斯焦急的脸慢慢变成一脸忧郁。他披着雨衣,衣领直立,红通通的鼻子顶端凸出,显得很悲伤。至今为止,他们的警戒还没有受到任何干扰。磨坊屋的人发誓会保密的,也没觉得保守秘密是一种压力。斯拉普夫人已经回床上休息了,情绪依旧起伏不定。而汤米,作为警察的盟友,也加入了“打捞派对”。跨越冲积土地的河流搜索行动由于远离大路和小道,附近也没有住宅,因此没有行人驻足观看,也就没有人散播消息。 在河那边,他们身处自己的世界中。一个时间被定格的世界,一个让人倍感不适的世界。 格兰特和罗杰斯在很久前就熟知法医检查的程序,因此没有上前。现在他们只是两个男人,站在寒风瑟瑟的春日里的草地上。他们在一根倒下的柳树桩上坐着,格兰特望着打捞工具在那里缓慢地扫来扫去,罗杰斯则望着谷底广阔的地面。 “这里冬天都被淹了。”他说道,“如果你能把它所造成的伤害抛之脑后的话,它其实看着也挺可爱。” “美丽的激流咆哮而过,淹没了奋力生长的小草。”格兰特说道。 “这是什么?” “我的一位战士朋友写的关于洪水的诗。” “一旦被唤醒,便继续前进。柔弱而顽强的小草。美丽的激流咆哮而过,淹没了奋力生长的小草。” “不错。”罗杰斯说道。 “老套的感伤。”格兰特说。“听起来像诗。那是个致命的缺陷,我理解。” “很长吗?” “加上寓意,只有两诗节。” “寓意是什么?” “哦,终极的美,在湮没的地方被发现。我们对你那张脸的热爱,不会因为少数美丽被湮没而减少。” 罗杰斯以为到这儿就完了。“很好,那个很好。”他说,“你那个士兵朋友知道他自己在说些什么。我不是那种会在书里读诗的人——我说的是收藏。但是杂志有时候如果一个故事长度不够,会加上几行诗来填补那个空白,你知道吗?” “我知道。” “我读了很多书,它们中的某一首过去和现在都无时无刻不在警示着我。我至今还记得其中一首。严格来说,它并不算诗。我的意思是它并不押韵,它让我想起我住的地方。这首诗是这样的:‘我的命运投射在这块土地上,远离喧嚣的海滩,以及鸣叫的海鸥。而我,从婴孩起就熟悉大海的声音,必须聆听潺潺的河流水声。穿越绿色的田野,小鸟躲在树叶间,叽叽喳喳地叫着。’现在你知道了吧,我是在海边长大的,就在米尔港。离开它,一直让我很不习惯。你觉得已经陷进去了,就快窒息。但是我从未能找到贴切的词来形容这种感觉,直到我读了这首诗。我知道那小子的感觉。‘小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他那饱含轻蔑与恼怒的声音逗乐了格兰特,但是有另外一些事让他觉得更搞笑,因此他开始放声大笑。 “什么事这么好笑?”罗杰斯提防地问。 “我刚才在想如果那些老一套的侦探小说的作者看到两个探长坐在柳树桩上交流诗歌心得,他们会多么地震惊。” “哦,他们啊!”罗杰斯低声说道,然后吐了一口痰,“你读过这些东西吗?” “哦,是的。时不时会读。” “我有一个警官有这么个爱好。喜欢给书纠错。他目前最高的记录是在一本书中纠出了九十二处错误。那本书叫《救世主——女人》。”他停下来盯着某处看,然后继续道,“那边有个女人推着自行车走过来了。” 格兰特看了一眼,然后说:“那不是个女人,是个救世主。” 那是什么困难都压不倒的玛塔,她给大家带来了用玻璃瓶装着的热咖啡以及三明治。 “我能想得到的只有用自行车来带这些东西了。”她解释说,“但是这很难,因为很多大门都没开。” “那你是怎么通过的呢?” “我先把东西从自行车上卸下来,把东西都弄到另一边去,然后再把东西重新放到自行车上。” “就是这种精神铸造了一个王国。” “或许是这样。但是待会儿汤米得跟我回去,我需要他帮我。” “好的,我会的。哈洛德小姐。”汤米满嘴三明治。 那些打捞的人上岸后,被一一介绍给玛塔。那些没有听说过玛塔的很显然都对她很有礼貌,而那些听说过她的则对她怀着敬畏之情,这让格兰特觉得很好笑。 “我觉得消息已经走漏了。”玛塔说,“托比打电话给我,然后问我你们是不是又在重新打捞河流了。” “你没有告诉他为什么吧?” “不,哦,不。”她说。一想起那只鞋子,她的脸又开始变得有点黯淡无光。 到了下午两点,有很多人过来了。到了三点,这地方简直就像个展会。当地警察正努力维持着现场秩序。 到了三点半,他们几乎已经打捞到萨克尔河段了,可是仍旧一无所获。格兰特回到磨坊屋,发现沃尔特·惠特莫正在那儿。 “你能给我们传递消息真是太好了,探长。”他说,“我原本应该到河边去的,但是我却不能。” “你完全没有必要过来。” “玛塔说你会在下午茶时间来到这儿,所以我就在这儿等着。打捞有什么结果吗?” “目前还没有。” “你今早为什么想要知道那只鞋子的事?” “因为当发现那只鞋子的时候它是系上的。我想知道塞尔在脱鞋的时候是不是通常都没有解开搭扣。很明显他经常解开。” “那为什么鞋子现在会是系上的呢?” “要么是被水流冲击后扣上的,要么是他踢掉鞋子,以便于游泳。” “我知道了。”沃尔特闷闷不乐地说道。 他谢绝了留下来喝茶,然后走了,看上去比之前更加魂不守舍。 “我真希望能对他表达该有的同情,”玛塔说,“中国茶还是印度茶?” 格兰特已经喝了三大杯滚烫的热茶,(“这对你身体不好。”玛塔说。)然后又恢复了精神,这时候威廉姆斯打电话过来报告了。 尽管威廉姆斯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得到的情报仍是微乎其微。塞尔小姐并不喜欢她的表哥,对此她也直言不讳。她也是美国人,但是他们在美国两个相反方向的地方出生,等到长大后两个人才见了面。很明显,他们刚见面就打架了。当他来到英国的时候,有时候会打电话给她,但是这次没有。她并不知道他来了英国。 威廉姆斯已经问过她是否经常出门,以及有没有可能塞尔打过电话给她,但是她没接。她说她当时在海兰画画。塞尔有可能给她打过很多次电话,但是她不知道。当她离开的时候,画室里面没人,所以没人帮她接听电话。 “你看到那些画了吗?”格兰特问,“就在苏格兰画的那些?” “哦,是的。那个地方都是画。” “那些画长什么样的?” “非常有苏格兰情调。” “哦,很传统。” “我不知道,大部分画的是萨瑟兰郡和斯凯岛西部。” “他在这个国家的朋友呢?” “她说她听到他到处都有朋友的时候她很吃惊。” “她没有提起发现塞尔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不,先生。没有这样说。” “然后她也没有提及塞尔为什么会突然消失吗,或者他消失后可能去哪些地方?” “不,她不知道,他没有家人。她是这么告诉我的。很显然,他父母双亡,他又是独生子。但是关于他的朋友,她似乎一点儿也不清楚。不管怎么说,他说他在英国有个表妹这是真的。” “好的,非常感谢,威廉姆斯。我早上忘了问你,你找到宾尼了吗?” “宾尼吗?哦,是的。很容易就找到了。” “他有叫嚷吗?” 威廉姆斯大笑。 “不,他又用了新招,他这次假装晕倒。” “他这样做最后得到了什么好处?” “他得到了三杯布兰迪酒还有大把同情。我们在一个酒吧里,我都不用怎么说话。喝完布兰迪酒后他开始跑过来抱怨他是怎么被迫害的。然后他们就给了他第三杯。我在那儿很不受待见。” 格兰特觉得他把这事轻描淡写化了。 “幸运的是那是一个西区酒吧,”威廉姆斯说。也就是说他在执行公务的过程中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的干扰。 “他答应跟你过去问话了吗?” “他说如果我先让他打一通电话,他就跟我走。我跟他说他很清楚他随时随地都有自由打电话给任何人。——这是邮局的一个条规。——但是如果他的电话没有任何嫌疑的话我猜他应该不会介意我靠在电话亭墙边。 “然后他同意了吗?” “事实上他把我拽进了电话亭。你知道那个小杂种在给谁打电话吗?” “他的下议院议员?” “不,下议院议员现在都有点怕他了。他已经不受欢迎了。不,他是打给他认识的一个作家并告诉他一些事。那个作家在给《守望者》写稿。他说有个警察正追着他,想要带他去苏格兰场问话,他就快‘完了’。他一个人正安安分分和朋友喝几杯酒,能有什么问题,然后,一个便衣警察走过来了,说要跟他谈谈,诸如此类的话。然后他就跟我走了,一脸高兴的样子。” “他对苏格兰场有什么帮助吗?” “没有,但是他的女朋友有帮到。” “她有泄露消息吗?” “没有,她戴着波比的耳环,波比·普伦特里的。” “不!” “如果我们不是刚好让宾尼脱离社交活动一会儿,我想他的女朋友也会让他永远远离社交的。她气疯了。他把她追到手的时间不长,但是看上去她似乎想跟他分手了。然后宾尼就给她‘买’了一对钻戒。宾尼那智商,连只瓢虫都不如。” “你有拿到波比·普伦特里其他的东西吗?” “是的,宾尼都吐出来了。他还没有时间处理那些东西。” “干得好。《守望者》呢?” “好的,我确实想让《守望者》那愚蠢的东西自食其果。但上级不让我这么做。说是虽然我们都很乐意看《守望者》出丑,但是我们可以避免麻烦,深陷麻烦对我们没好处。所以我得打电话告诉他。” “至少你得到了一点儿东西。” “哦,是的,是的。我不会否认我确实捞回了一点儿东西。我说:‘莱特先生,我是探长——威廉姆斯警长。当宾尼·斯库尔几个小时前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就站在旁边。’‘你也在场?’他问。‘但是他一直在抱怨你!’‘哦,是的。’我说。‘这是一个言论自由的国家,你知道的。’‘对于某些人来说,我认为无自由可言。’他说。‘你把他带去苏格兰场问话了?’我说我是邀请他陪我去,如果他不想的话他可以不去。然后又开始说那老一套的骚扰罪犯的话,说宾尼·斯库尔已经服过役了,现在他是个自由人,我们没有权利再去骚扰他,之类的话。‘你在他朋友面前羞辱了他。’莱特先生说,‘你又把他推入绝望中。苏格兰警察是有多了不起,能在这个下午又去骚扰可怜的宾尼·斯库尔?’” “‘那些东西价值两千英磅。’我说。” “‘你说什么?’他问。‘你究竟在说什么?’” “‘他星期五晚上从波比·普伦特里公寓里偷走的珠宝的价值。’” “‘你怎么知道是宾尼干的?’他问。” “我告诉他宾尼本人已经把赃物交出来了。除了她女朋友那漂亮的耳朵上戴着的那对大钻石耳环。然后我用很甜美的声音缓缓对他说道:‘晚安,先生。’就像那些儿童节目的主持人一样,然后我就挂上了电话。你知道的,我觉得他已经写好一篇关于可怜无辜的宾尼之类的稿子了。他现在一定很沮丧。作为一个作家,写好了稿子却没人用这事一定让他很不平。” “等到他家里失窃了,”格兰特说,“他就会跑来跟我们哭诉不能放过那些罪犯了。” “好的,先生。很有趣对吧?当这种事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的时候,他们就是叫嚷得最厉害的。旧金山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还没有。但是随时都会有消息传来。现在好像没那么重要了。” “当我想起之前在威科姆向公交售票员问话时做记录的那个笔记本时,我觉得都可以把它扔进纸篓里面了。” “永远都不要把笔记丢掉,威廉姆斯。” “东西保存得久,终有一天会派上好用场。” “你可以把它留着写进你的自传里,假如你喜欢的话,但是一定留着它们。我想你能来这儿,但是你现在过来也没什么事做。就只是站在寒风中受冻而已。” “好吧,希望你们在日落前能有所收获,先生。” “希望如此。” 格兰特挂上电话然后回到河岸边。人群已经散了一些,人们开始回家享受下午茶。但是那些意志坚定的人则情愿忍着饥饿继续在那儿等着看尸体被打捞上来。格兰特看着他们阴郁痴迷的脸,当警察这么久,他不止一千次想知道为什么那些人会那么痴迷。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如果我们明天又重新公开处决人犯的话,来的人肯定跟“优胜杯决赛”时一样多。 罗杰斯已经回到威科姆,但是媒体似乎已经到了。当地人还有《伦敦日报》的那些克罗姆记者都想知道为什么又要把河流打捞一遍。包括最年长的居民也来了。那个最年长的居民鼻子和下巴靠得很近,格兰特很好奇他是怎么刮胡子的。他是个自负的旧党派,是聚集在这里的人中的代表,他身上的某种东西也让他比人群中其他人更有威严:种族记忆。也正如此,他比其他人更加受到尊重。 “你们在这里继续打捞下去也没用。”他对格兰特说,好像在给手下的花匠一些指示。 “没用吗?” “是的,没用。她把所有东西都掩盖了,那儿,就在泥土里面。” “‘她’显然是指河流。” “为什么?” “她流得很慢。好像很累。把什么东西都丢掉了。然后当她拐弯的时候,在来威科姆的半路上,她又把东西丢掉,然后继续轻快快乐地流淌。啊。这就是她所做的事。把所有扛着的东西都丢进泥土里,然后安静地前行,四处张望看看人们有没有在观察她所做的事。然后‘砰’的一声,她又一路奔向威科姆。”他蓝色的清澈的眼睛朝上,一脸吃惊地盯着格兰特看,“狡猾,”他说,“她就是这样的,很狡猾。” 当他首次跟罗杰斯说起这事儿的时候,罗杰斯也说过在萨尔克特圣玛丽镇下游打捞没什么用,他也听取了这个当地人的意见,但是他没有问原因。现在这位“种族的记忆”正在给他解释原因。 “无论如何,你的打捞都没什么用。”“种族的记忆”说道。他用手擦了下鼻子,姿势稍微带着轻蔑。 “为什么。你不相信河里有一具尸体吗?” “哦,啊!河里是有具尸体。但是有那么多淤泥,什么时候把尸体交出来得看它自己的时间。” “那你说,大概什么时候?” “哦,随时都可能,介于明天和一千年后之间。那些淤泥出奇地强大。那些是流沙泥。当我的祖父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他的小船被冲下河岸了,也就是掉进水里了。那里的水很浅。他可以看得到那只小船,但是他不敢下去拿。所以他跑回屋里。不到几码远的地方。然后把他的父亲带过来帮他拿那只小船。但是淤泥已经吞没那只小船了。即便他们用一个耙子捞也捞不到。淤泥已经吞没它了,知道吧。真是‘食人’泥。我来告诉你吧,就是‘食人’泥。” “但是你说过的,它有时候也会把它吞没的东西吐出来。” “哦,啊,碰巧而已。” “什么时候?洪水来的时候吗?” “不,洪水来的时候她只是漫延了。河水泛滥然后吞没更多的泥土。但是有时候她会受惊吓,然后出其不意就把东西吐出来。” “受惊吓?” “啊。就像她一个星期前那样。乌云造访,在奥特利高空聚集,然后飘散,接着倾盆大雨倾注而下,就像有人倒掉洗澡水一样。她没有时间优雅平静地漫延。雨水倾泻而下,就像一把刷子,在她里面搅拌。然后她有时候就会放松,将东西从泥土里吐出来。” 格兰特觉得如果他要等到下一场暴风雨来临才能找到塞尔的尸体,那么形势看来不容乐观。随着天色渐暗,格兰特的心情也变得更加压抑。不出几个小时,他们就得叫停了。到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到达萨尔克特了,如果他们什么都没发现的话,那还有什么希望?他一整天都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就是他们仅仅只是在那些“古老的泥土”表面打捞。如果第二次打捞毫无进展,那接下来要怎么办呢?没有审讯。没有案子。什么都没有。 日暮余晖,四周一片暗淡,他们距离捕捞结束还不到五十码。在这个时候罗杰斯闲了,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 “这是给你的,我在警局收到的。是从美国寄来的报告。” 现在这个已经变得没有那么紧急了,但他还是打开信封来看。 旧金山的警察没有任何关于莱斯利·塞尔的记录,也不知道,他喜欢到海岸过冬。一年里其他时间他则到异国旅游和拍照。他生活富足但是很平静。也没有记录显示他参加过任何奢华的派对或者其他奢侈的行为。他没有妻子也没有情感纠葛史。他们不知道他的背景,但是他们去找过大洲电影公司的宣传部,塞尔曾经在他们的工作室给洛特·马洛和丹妮·明斯基拍过照。她们两个是当时红极一时的明星。大洲公司的人告诉他们,塞尔的出生地为康涅狄格州乔伯灵市,他是杜尔菲·塞尔和克莉丝汀娜·马特森的独生子。当问到塞尔一家人的情况时,康涅狄格州乔伯灵市的警方说他们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搬走了,去到南方某个地方。塞尔是个化学家,同时对摄影有浓烈的兴趣。但是任何人能够记住的关于他们的事儿就这么多了。 好吧,这是一个足够无聊的报告。完全没有任何能够帮到忙的有用信息。他最想要的线索一点儿也没有:塞尔在美国的亲友、塞尔本人的信息。但是报告中有些东西让他灵光一闪。 他又缓慢地读了一遍报告。究竟是什么在他脑海里鸣了警铃呢?他找不到什么东西。他仍旧很困惑,便把报告折叠起来放进口袋了。 “我想你知道吧,我们就到这儿为止?”罗杰斯说,“我们现在什么都找不到。没什么东西从萨克尔特那边流过来。关于乡村这段河流,有一句谚语。当他们想表达‘放弃一个东西’,或者‘永远把这东西抛到脑后’的时候,他们就会说‘把它从萨克尔特大桥扔下去’。” “他们为什么不疏通一下河流,反而任由淤泥在上面堆积呢?”格兰特没好气地问,“如果他们这样做了,来年冬天洪水就不会淹没他们的房子了。” 罗杰斯一向板着的面孔突然变得和蔼可亲:“如果你闻过一桶拉什莫尔泥的味道,你就会考虑好长时间究竟要不要把它们捞起来装进货车里,然后穿过街道将它运走。我现在可以让他们停下来了吗?” “不。”格兰特固执地说,“只要天还亮着,就让他们一直打捞下去吧。谁知道呢,我们可能会创造历史,成为第一个从萨克尔特河流里捞出东西的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相信那些乡村的迷信说法的。” 他们最终继续打捞,直到天暗下来。但是并没有从河流里打捞出些什么东西。 16 “需不需要我捎你一程回威科姆?”罗杰斯问格兰特。但格兰特谢绝了。他说他自己有车,就停在磨坊屋。他会走过去开的。 日暮余晖,风很大,玛塔走出来见他,然后挽着他的手。 “找不到吗?”她问。 “找不到。” “进来取取暖吧。” 她默不作声跟在他身旁走进屋子,给他倒了一杯特大的威士忌酒。厚实的墙壁将风挡在外面。房间里就像昨晚一样安静而温暖。厨房里传出微弱的咖喱的味道。 “你闻出来我给你做了些什么吃的吗?” “咖喱,但是你没必要为警方做吃的。” “你在英格兰明媚的春天里劳累了一天,咖喱正是你所需要的。当然,你也可以回去白鹿旅馆,吃那些星期天晚上经常供应的冷罐头牛肉晚餐,两片番茄、三块甜菜根以及一片发黄的莴苣叶。” 格兰特不禁打了个冷颤。一想到白鹿旅馆周日的晚餐他就不寒而栗。 “何况,明天晚上我也不会在这儿给你做晚餐了。我要回城了。此刻我不能待在磨坊屋。在《脆弱的心》彩排之前我都会待在城里。” “你在这儿,真是拯救了我。”格兰特说着,把那份从美国寄来的报告从口袋里拿出来,然后继续道,“你能读一读吗?然后如果对你有什么警醒的话你就告诉我。” “没有。”她读完后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有问题吗?” “我不知道。我第一次读的时候,好像脑子里闪过一丝灵光。”他又对着它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收起来。 “等我们都回到镇里,”玛塔说,“希望你能把我介绍给你们的威廉姆斯警长。也许你会在某个晚上把他带过来共赴晚餐。” “当然可以。”格兰特又高兴起来,并揶揄她,“怎么突然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威廉姆斯那么感兴趣?” “事实上有两个不同的原因。其一,能看得出沃尔特是个胆小鬼的必是充满智慧的,也是值得认识的。其二,今天我只见你开心过一次,那是在你和威廉姆斯警长通话之后。” “哦,这个啊!”他说,然后告诉她宾尼·斯库尔、那个《守望者》以及威廉姆斯擅长指责他人过错的事。他们总算开心起来,边吃着周日的晚餐,玛塔边说着《守望者》剧评家写的那些诽谤人的故事。临走之前,玛塔问他,既然他们打捞不到塞尔的尸体,那他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明天早上我会去萨尔克特镇整理一下资料,”他说,“然后就回伦敦跟上司汇报。” “然后呢?” “接下来会有一个会议,将对接下来应该采取什么行动做决定。” “我明白了。好吧,等你处理完了就打电话告诉我,可以吗?然后我们可以在威廉姆斯警长空闲的时候安排一下晚宴。” 了不起,真是了不起。他边开车边想。不问问题,不暗示,也没有女性式的刨根问底。她在处理问题的时候都是用男性化思维。也许正是她缺乏依赖性,才让男人们望而生畏。 他回到白鹿旅馆,打电话去警察局问是否有线索,从餐厅的餐具柜上拿起菜单,看看这里的晚餐是不是真的像玛塔预言的那样。(她忘了晚餐还有红烧大黄和奶油蛋羹了。他必须回去告诉她)然后最后一次躺在顶楼那个小房间的床上。今晚那些文字就不算什么好预兆了。“时候到了”,确实是的。女人们过去真是悠闲,现在她们什么事情都能做,也就不像过去那么悠闲了。 但是,当然不是那样子的。只是她们再也不会把休闲时间花费在十字绣上了。她们会花一两个便士去看丹妮·明斯基的表演,尽情大笑。如果你问她,她会觉得这是在工作一天后缓解疲劳的最好方式,而不是将时间花费在做毫无意义的十字绣上。他盯着那些字看,侧转一下台灯,直到阴影挡住了他的视线,然后把笔记本带到床上。 第二天清晨,格兰特付了账单,假装看不见老板一脸的惊讶。众所周知,河流打捞行动并不成功。每个人也都知道一件小衣物就导致了这次河流的重新打捞。(关于是什么衣物,有很多的猜测)所以老板压根就没想到苏格兰场会在这个节骨眼撤离。除非还有另外一条不为人知的线索? “还会回来吗,先生?” “没那么快。”格兰特说。格兰特就像读一本书一样揣测他的心思。此刻,他并不喜欢钉在他名字上那种失败的耻辱。 然后他就出发前往崔铭斯庄园了。 清晨的天气温和湿润,风也停了。叶子在阳光中闪烁,阳光普照大地。“这就是我的乐趣,亲爱的。”英国的春天对那些浑身湿透,止不住颤抖的信任它的人说道。 汽车在开往崔铭斯庄园的斜坡上嘶鸣着。他在山谷中往下看向萨尔克特圣玛丽镇。然后突然想到三天前萨尔克特圣玛丽镇只是玛塔聊天中偶尔提及的一个名字而已,现在却已经成为他大脑中的一部分,这种感觉真奇怪。 上帝似乎不会让它永远停留在那里。 在崔铭斯庄园,伊迪斯接待了他。她看到他的那一刻很惊慌,但是却没有失态。他说他要见沃尔特。她便把他领到还没有生火的书房里面。就是在那里沃尔特见了他。 “来客厅吧,”他说,“我们把那当成客厅用了,那里还有个火炉。”格兰特很不领情,想着不知道沃尔特是为了让自己更加舒服还是为宾客着想。他注意到沃尔特确实是那样待人的。 “我今早就会回城了。”格兰特说,“在我跟我的上司汇报之前,我有一两个小疑点想弄清楚。” “是吗?”沃尔特看上去很紧张,似乎一夜没睡好。 “当我之前向您问起你们的拉什莫尔河之旅时,您说在预订的邮局取件。” “是的。” “星期一没有信件可取,但是在星期二和星期三你大概取了之前没取的东西。您记不记得塞尔在那两天有没有任何来信?” “我记得很清楚。探长,塞尔从来没有收到任何信件。” “从来没有?您的意思是塞尔在崔铭斯庄园的时候根本没有任何信件?” “据我所知,没有。但是莉兹会告诉你,当邮局来信时,是她在处理的。” 他想他怎么会错过这个小信息的呢? “即使是宾馆或者银行也没有给他来过信?” “据我所知没有。他有可能任由那些信件堆积在那里。有些人不怎么关心信件。” 这倒是真的。格兰特就是这样。 “还有就是每天的电话。”他说,“星期天晚上您在坦斯特尔打电话,星期一晚上在卡博尔打,星期二在‘星期五’街道上打,那你星期三在哪里打电话?” “派特港那儿有个电话亭。我们本来是要在派特港那里扎营的,但是那个废弃的磨坊看上去阴沉沉的,然后我想起在河流往南拐弯的不远处有个遮荫的地方,所以我们就往那儿去了。” “然后您有告诉崔铭斯庄园的人这个扎营计划吗?” “是的,我已经告诉过您我告诉过他们了。” “我知道您告诉他们了。我并不是来找您麻烦的。现在我想知道的是,那通从派特港打出去的电话,是谁跟谁通话的?” 沃尔特想了一会儿。“我先跟菲奇小姐通话,因为她一直在等那个电话。然后塞尔跟她通话。然后就是艾玛姨妈——也就是贾罗柏夫人本人——跟塞尔谈了一会儿,然后我跟贾罗柏夫人聊完后我就挂电话了。莉兹去村里办事了所以她没来,因此在星期三晚上我们都没跟她讲过话。” “我知道了,谢谢。”格兰特稍顿了一会儿,又说,“我想您还没告诉我你星期三晚上和塞尔吵架的原因。”沃尔特稍加犹豫,然后格兰特又问:“是不是因为这件事跟贾罗柏夫人有关,所以您不愿意谈论?” “我不想把她卷入这件事中来。”沃尔特说,格兰特止不住想他这套老套的说辞并非出于情感因素,而是英国男人在特定情境下的一种认罪。 “我之前就说过,我问您只是想要知道莱斯利·塞尔的情况,而不是强迫您做什么事。除了贾罗柏之外,你们的谈话中还有没有哪些是您不想告诉我的?” “不,当然没有了。只是关于莉兹——关于贾罗柏夫人。那确实只是个无聊的谈话而已。” 格兰特冷笑起来。“惠特莫先生,做警察这行,用不了三年就会连最荒谬的事情也经历过。如果您只是不想让荒谬的事情写进记录里面,您大可放心。对我来说这可能还是智慧。” “那跟智慧无关。塞尔那天晚上的情绪非常奇怪。” “奇怪?很沮丧吗?”格兰特心想,当然了,到这个时候我们也没想过自杀的可能性。 “不。他情绪看上去很不稳定,他很少会这样子。从河边回来的一路上他开始挖苦我,说我配不上莉兹,因为我经济状况不好。我试着转移话题,但是他一直说个不停。知道我生气了,他接着开始列举他所知道的我却不知道的莉兹的事。他说某件事的时候会炫耀一下:‘我敢打赌你一定不知道这件事。’” “是好事吗?” “哦,是的。”沃尔特立马回答,“是的,当然是了。都是好的事情。但是说那些都没什么必要,也很让人恼火。” “他有没有说如果他是您的话,他能做得更好?” “他说的远不止这些。他很直白地说如果他把心思放在这件事上,他能把我踢出局,他说他能在两个星期内把我踢出局。” “我猜他没有为这件事打赌吧?”格兰特忍不住问。 “没有。”沃尔特一脸吃惊地回答。 格兰特心想他一定要告诉玛塔她在一个关键点上猜错了。 “就是他说这句话时,”沃尔特说,“那晚他说把我踢出局时,我觉得忍无可忍。我不是因为不是他的对手而恼怒,我希望您能理解,探长。而是他话里暗含对莉兹的侮辱——对贾罗柏夫人的侮辱。他隐含的意思就是任何人只要对莉兹施展魅力,她就会屈服。” “我明白。”格兰特严肃地说,“很感谢您告诉我这些。您觉不觉得塞尔是故意挑衅的?” “我没想到这点。我只是觉得他当时很好斗,而且过于自负。” “我知道了,谢谢您。我能跟菲奇小姐说一会儿话吗?我不会打扰她太久的。” 沃尔特把他带到画室里。菲奇小姐鸟窝似的头发上插着一只红色的画笔,嘴巴里叼着另外一根,像一只暴怒的小猫一样来回徘徊着。当看到格兰特的时候,她就停下来,看上去一脸疲惫和忧伤。 “您是带着消息来的吗,探长?”她问道。格兰特也望着她,他在她眼里看到了惊恐。 “不,我是来问您一个问题的,菲奇小姐。然后我就不会再打扰您了。我很抱歉要打扰您一下。星期三晚上您在等您外甥的电话,想要知道他们的进展?” “是的。” “所以您是第一个跟他通话的人。我是说崔铭斯庄园里面第一个跟他通话的人。您能从那时开始说起吗?” “您是说我们通话的内容吗?” “不,我想知道谁跟谁说了话。” “哦,好吧,他们在派特港——我想您已经知道了——我先跟沃尔特说话,然后跟莱斯利说话。他们听上去都很开心。” 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犹豫不决。“然后我打电话给艾玛——我的姐姐——然后她跟他们两个人都通了话。” “她跟他们通电话的时候你在旁边吗?” “不,我上楼去看苏茜·斯格兰德斯的模仿秀了。她每月会在某个周三晚上表演十分钟,她模仿得很好,如果在艾玛旁边我就没法听节目了。” “我知道了。那贾罗柏小姐呢?” “莉兹从村里回来时已经很晚了,没赶上和他们通电话。” “大概是什么时候,您记得吗?” “我不记得确切的时间,但是一定是在晚饭前二十分钟左右。那天晚上我们晚饭吃得很晚,因为我的姐姐去参加乡村妇女协会的聚会去了。崔铭斯庄园的晚饭时间要么提前要么推迟,因为总有人出去了,或者从某个地方回来。” “非常感谢,菲奇小姐。现在,如果我能再看一下塞尔的房间,就不会再打扰您了。” “好的,当然可以。” “我会把探长带到楼上去。”莉兹说。她完全无视沃尔特还待在一旁,本该由沃尔特陪他上去的。 菲奇小姐还没来得及阻拦,她就从打字机前起身,领着探长出去了。 “您离开是因为您已经有一个结论了是吗,探长,或者说是因为您还没得出结论,或者我根本就不应该问这个?”当他们上楼的时候,她问。 “我只是按程序办事。做每个警官都必须做的事情——把报告交给他的上司,然后由他们来决定这些事实能够得出什么样的结论。” “但是您自己肯定会先做一下加法。” “也会做很多减法。”他冷冷地说。 他的冷淡没有对她产生影响。“这件事一点儿也说不通,对吧?”她附和道,“沃尔特说他是不可能失足掉进水里的,而无论如何,他就是掉进水里了。” 她在塔楼外面止步。屋顶的灯亮着,当她回过头来对着他时,她脸上的每个小细节都清晰可见,“这一团糟里能够说明一件事,那就是沃尔特跟塞尔的死无关。请相信这点,探长。我不是因为他是沃尔特,还有我将要与他结婚,才为他辩解的。我对他很了解,我也知道他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他是不会对任何人进行人身攻击的。请相信我。他——他就是没这个胆子。” 即便是他未来的妻子也觉得他是个胆小鬼,格兰特注意到了。 “也不要被那只手套迷惑了,探长。请相信,最有可能的解释便是莱斯利捡到这只手套,并把它放进自己口袋里,打算还给我的。我在车里找另外一只配套的手套,但是找不到,所以很有可能它们已经掉了,然后莱斯利找到其中一只,就把它捡起来。” “那他为什么不把它放回车里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做呢?把它放进口袋是人的本能反应。重点是他不是为了留下那只手套而把它放进口袋里。莱斯利对我并不是那种喜欢。” 重点,格兰特陷入遐思,重点不是莱斯利是否爱上了莉兹,而是沃尔特是否相信莉兹爱上了莱斯利。 格兰特很想问莉兹,当一个女孩与一个胆小鬼订婚,然后身边突然出现一个来自伊甸园的俊男,一个从亚特兰提蒂来的逃亡者,一个穿着便装的恶魔时,她会有什么反应。尽管这个问题跟案件相关,应该也问不出什么结果来。他问她塞尔在崔铭斯庄园逗留期间是否有收到什么信件,她说据她所知,他没有收到过,然后她就下楼了。他便走进了塔楼。房间很整洁,塞尔把一切都留在了这里,除了他的人。 他白天从来没来过这里。他花了一会儿时间,从三扇大窗户俯瞰外面的花园和山谷。在你的房子完工后不去介意它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的也有一个好处——窗户的朝向自然是最好的。然后他又再次看了一下塞尔的东西。他很耐心地把衣服都看了一遍,又把那些东西检查了一遍。根本不抱任何希望能找到些什么线索和痕迹。他在一把低矮的椅子上坐下来,寻思着一个摄像师可能会用到的所有东西,地板上他的两脚之间就放着一个摄像盒。无论是化学用品还是小工具,他都想不出那些东西里面缺少了什么。自他上次看到这个盒子至今,这个盒子还没被移动过。那个空当仍旧保留着被拿走的东西的轮廓。 这个空当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东西每天都来来去去,只在原来放置的地方留下一个轮廓。不管怎样,没有任何理由假设被拿出来的那个东西是很重要的。但是为什么呢。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为什么就没人能猜出那个东西是什么呢? 他再次尝试把小的摄像机装进那个空当,非常清楚那些摄像机是不符合那个轮廓的。他甚至把塞尔的两只鞋合在一起,想要装进去,但是鞋子比空档长了半英寸,鞋底比箱子的水平线高了一截,托层回不了位,盖子也盖不上。不管怎么说,如果已经有大容量的箱子,为什么还要把鞋子装进摄像机盒呢?不管那里面装的是什么,都不是被随机或者匆忙地放进去的。因为箱子很整洁,东西的放置也很有序。 这表明这东西被放在那儿,是因为只有塞尔本人会把它取出来。 他把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整齐地放回去。又看了一眼拉什莫尔山谷,觉得他已经受够了。然后关上房间的门。塞尔把一切都留在这个房间,唯独没有留下他的个人特征。 17 城里的天色很灰暗。但是在拉什莫尔度过了那些雨天之后,便觉得这灰暗温馨而舒适。威斯敏斯特的树木刚吐出的新芽犹如火苗,与灰蒙蒙的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真好,又回到了他原本的地方。能够卸下他在同事面前所戴的面具。又要回到总部办公室汇报那些讲不通而又暗指很多东西的事情。 但是想到接下来将要向布莱斯回话,他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了。这对于布莱斯来说会是美好的一天,还是糟糕的一天呢?警察的日子平均起来是一天坏三天好,所以对他来说,概率便是三比一。另外,今天天气很潮湿,而警察很容易在潮湿天气闹风湿。 布莱斯正在用烟斗抽烟。所以这对他来说是美好的一天。(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会点燃雪茄,然后在熄灭火柴的五秒后就把雪茄熄灭在烟灰缸里。) 格兰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总不能说:四天前,你把一个案子移交给我,而现在的情况,就我看来,各个要点跟四天前没什么区别。但是,说得不好听一点儿,这个案子没什么进展。 布莱斯打破了沉默。布莱斯用他那细小的精明的眼睛盯着他,然后开口说道:“如果我曾看到在一个人的脸上写着‘长官,真的,不是我’,那一定是在你的脸上看到的。”格兰特大笑。 “是的,长官,事情一团糟。”他把笔记本放在桌子上,然后抓过桌子另一边的一把椅子,这把椅子是给嫌犯坐的。 “你觉得不是兔崽儿惠特莫做的吗?” “不,长官,我觉得不可能,这太荒谬了。” “意外?” “兔崽儿不这么认为。”格兰特咯咯笑道。 “他确实不这么认为。他又不傻。” “从某些方面来说,他头脑比较简单。他就是不相信这是一场意外,他也是这么说的。很显然,证明那是个意外对他来说很有利,但是他的话语中没有这种意思。他很困惑为什么塞尔会消失。我非常肯定他与这件事无关。” “有什么建议吗?” “肯定有人有机会做这件事,也有一个动机以及一些手段。” “那我们还在等什么呢?”布莱斯不满地说。 “很不幸的是缺失第四个要素。” “没有证据吗?” “一点儿也没有。” “谁呢?” “沃尔特·惠特莫未婚妻的母亲。准确来说是她的继母。她一手将莉兹拉扯大,将她视为己出。我并不是指占有欲,而是……” “一切都是为了莉兹好。” “是的,她对她的女儿将要嫁给她外甥这件事很兴奋,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认为塞尔可能搅乱了她的计划。这很有可能是一个动机。问话的时候她并没有不在场证明。她也能很轻易地靠近他们的营地。她知道营地在哪儿,因为每晚那些男的都会打电话到崔铭斯庄园——菲奇的家,跟她们汇报进展。而在星期三晚上他们在电话里描述了他们要去露营的地方。” “但是她并不知道那两个男人会吵架并在去河边的路上分道扬镳。她是怎么办到的?” “关于这次吵架,有一点很奇怪。塞尔从各个方面来说显然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但是那天晚上是他先挑起的。至少惠特莫是这么说的,对此我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他挖苦惠特莫,说他配不上莉兹·贾罗柏,并吹嘘说他能在两周内把她从他身边抢走。他当时很清醒,他表现这么反常肯定是有些不可告人的动机。” “你是说那晚塞尔和他分开是他故意制造的?为什么呢?” “有可能是因为他希望在某处与莉兹·贾罗柏会合。那天晚上,当那些男人打电话过去的时候,贾罗柏家的女儿没在家。贾罗柏夫人就代接电话,我觉得她可能代替她安排了更为严重的事。” “‘莉兹问你能不能去那座老磨坊厂过去的第三棵橡树见她?’” “类似这样的。” “然后愤怒的母亲拿着一把钝刀在那里等着他,接着把尸体丢进河里。希望老天让你找到尸体。” “你不会希望事情跟我办的事一样糟糕的,长官。没有尸体我们要怎么办呢?” “就算有了尸体你也没有证据。” “是没有。但就算没有线索,找到了尸骨也能让人松一口气。” “有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塞尔对那个女孩子有兴趣?” “他的衣柜抽屉里有一只她的手套。” 布莱斯哼了一声,“我还以为这种事对情人来说已经过时了。”他情不自禁地引用了威廉姆斯警长的话。 “我把它拿给她看,她承认是她的。她说他可能捡到了手套,原本打算还给她的。” “这种话我也会说。”警长说道。 “她是个好女孩。”格兰特温和地说。 “玛德琳·史密斯也是。还有其他嫌疑犯吗?” “没有,只是可疑人。那些男的不喜欢塞尔,有机会作案,也没有可靠的不在场证明。” “有很多人吗?”布莱斯对有这么多人感到很吃惊。 “托比·塔利斯,他现在还对他不满,因为他怠慢他,对他的态度也很冷淡。塔利斯住在河岸旁并且有一条船。他的不在场证明由迷恋他的一位追随者提供。接下来就是瑟智·拉托夫,那个舞者。他很厌恶塞尔因为托比很关注他。据瑟智说,他周三晚上在河流边缘旁的一块草地上面跳舞。然后就是塞拉斯·威克利,那个知名的英文小说家,他就住在塞尔周三晚上离奇失踪的那条街道上。塞拉斯不喜欢凡是与‘美’挂钩的东西,也每时每刻都有冲动想要摧毁它们。据他所说,那天晚上他就在花园尽头的一个小木屋里面写作。” “没法肯定这些人是嫌犯吗?” “没办法。威克利也许有可能。他是那种随时都有可能越轨的人,然后余生都在布罗德莫精神病院打字度过。但是塔利斯不会让一个愚蠢的谋杀案危及他毕生所建立的所有东西。他是一个很精明的人。至于拉托夫,我能够想象得出他原本是要出发去杀人的,但是半路上他又想到一个更为绝妙的主意,然后就忘记他原本是要去干什么的了。” “这整个村子都住着神经病吗?” “很不幸,确实如此。但当地人还是很正常的。” “好吧,我想尸体没找到之前我们也做不了什么。” “假如尸体真的会出现的话。” “尸体通常都会按时出现的。” “据当地警察所说,在过去四十年里,有五个人已经在拉什莫尔河溺亡。也就是说,不包括米尔港和泊船区。其中有两个人在萨尔克特上游溺亡,三个在下游溺亡。那三个在萨尔克特下游溺亡的人的尸体都在一两天后浮现。两个在村子上游溺亡的人的尸体从未出现过。” “这情形对沃尔特·惠特莫来说很有利。” “是的,”格兰特又思索了一遍,“今天早上他们对他不是很友善。” “报纸吗?不。他们很友善且谨慎。但是他们也不可能为兔崽儿写一些让人觉得振奋的文章。这个情形令人厌恶。没有控告,也就没有辩诉。他什么都没有。”他又补充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当他思考的时候,习惯用烟斗敲自己的牙齿。 “好吧,我想目前我们也没什么可做的。你做一份工整的报告,然后我们看看局长怎么说。但是我不觉得我们还能做些其他什么事。溺水而亡,目前我们也没有证据证明是意外还是其他原因。这是你的结论,对吧?” 格兰特没有立马回答,他抬头尖锐地问道:“是这样吗?” 你看到了,你又看不到。 在这个案子里有些东西不对劲。 不要让你的鉴别力凌驾于你之上,格兰特。 某个地方一定是假的。 魔术师的行话。 那些转移注意力的把戏。 如果你转移注意力的话,你可以瞒天过海。 某个地方一定是假的。 “格兰特!” 他在长官的惊叫声中缓过神来。他应该说些什么呢?默认,然后就让这件事这么了结?坚信眼前的事实和证据,然后明哲保身?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脱口而出,他隐隐有些后悔:“长官,你有见过一个女人被锯成两半的魔术吗?” “是的。”布莱斯谨慎且不以为然地盯着他看。 “在我看来,这个案子里面也有类似女士身体被锯为两半的戏法。”格兰特说。然后突然记起他以前也曾经跟威廉姆斯警长打过这个比方。 但是布莱斯的反应跟警长的反应截然不同。 “哦,天啊!”他叫起来,“你不会是想重演拉蒙特事件吧?格兰特。” 很多年前格兰特曾经在远离这里的海兰抓捕一个男人,然后把他带回来了。他把他抓捕归案,而证据是假的,就只差判决了。然后移交的时候他说觉得他们抓错人了(他们确实是抓错人了)。苏格兰场永远不会忘记这件事。自那以后,与证据相反的任何大胆的论断都被称为“重演拉蒙特事件”。 突然提及杰里·拉蒙特让格兰特为之一振。在那个看上去牢不可破的案子里,认为杰里·拉蒙特是无辜的,比认为这件简单的溺亡案里有猫腻是更为荒谬的。 “格兰特!” “这个陷阱里面有些事情很奇怪。”格兰特固执地说。 “哪里奇怪?” “如果我知道,我就会把它写进我的报告里了。不只是其中某个点,而是——整件事,整个氛围。整件事给人的感觉,就是不对。” “你就不能跟一个勤劳的普通警员解释一下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吗?” 格兰特无视上司加重的语气,继续说道:“一开始就不对劲。你没看到吗?塞尔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然后加入派对里。是的,我知道我们了解他这个人,都是他自己说的。我们甚至知道他是从巴黎来到英国,这也是他自己说的。他的住处是由美国运通公司在玛德琳替他订的,但是这也改变不了整个事件的奇怪之处。有没有可能,他这么急着想要见沃尔特仅仅只是因为他们都是库尼·威金的朋友?” “不要问我!真是这样吗?” “为什么他必须见沃尔特呢?” “也许是因为他听过他的广播,然后迫不及待想要见他。” “他也没有信件往来。” “谁没有呢?” “塞尔。他在萨尔克特的整段时间都没有信件往来。” “也许他对信封上的胶水过敏。或者,我也听说过有人把信件留在银行了,等着银行让他们去取。” “这是另外一回事儿。美国任何一家普通银行或者银行机构都没有听说过他这个人。还有一件小事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是我觉得很奇怪。我的意思是说对这件案子没什么实际意义。他有一个小盒子,更像是一个特大的颜料盒。他用来装他所有摄影的物件。盒子里缺失了一样东西。大概长十英寸、宽三寸半、高四英寸。那东西原本放在箱子底层。(它像颜料盒一样有个托,下面有一个很深的空间)他的东西里面没有什么是可以刚好放进去的,也没有人能够猜出来那东西是什么。”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一定有成千上百样东西可以刚好放进那个空间里面。” “比如什么,长官?” “这个,这个,我暂时想不出来,但是一定有很多。” “如果他想放一样东西,他其他的箱子里面还有大把的空间。所以不会是衣服,或者一些寻常的东西。不管那个小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一定是只有他自己才能装进去的东西。” 布莱斯越听注意力越集中。 “现在这件东西不见了。很明显,这对这件案子并无重要性可言。也许一点儿都没有。只是这个疑点一直在我脑海里徘徊。” “你觉得他来崔铭斯庄园有什么目的?勒索?”布莱斯饶有兴趣地问。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勒索这个可能性。” “盒子里可能放着些什么东西,他能兑换成现金的?从形状来看不是信件。也许是文件?被卷成卷的文件?” “我不知道。是的,有这个可能性。然后可能不是勒索的原因便是他有很多种手段。” “勒索者通常都有多种手段。” “是的,但是塞尔的职业能够让他活得很好。只有贪得无厌的人才奢望得到更多。而无论如何,就我所知,他都不像那种贪婪的人。” “成熟一点儿,别那么天真,格兰特。坐下来安静一会儿,好好想想你所知道的那些勒索者。”他见这话不起作用,便冷冷说道,“就是这样!”然后继续说,“你觉得崔铭斯庄园里谁被勒索了?贾罗柏夫人过去被勒索过,你觉得呢?” “很有可能,”格兰特说,又从另外一个角度将艾玛·贾罗柏考虑进来。“是的,我觉得这极有可能。” “好吧,选择范围不是很广。拉维妮娅·菲奇还没有出去放纵过吧?” 格兰特想到焦虑的菲奇夫人扫把似的头发上竖立的铅笔不禁嘴角上扬。 “选择性不是很多,你看。我猜如果真的是勒索的话那一定是贾罗柏夫人。所以你的理论就是,塞尔由于某种原因被杀,但是跟莉兹·贾罗柏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格兰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说,“你相信这是谋杀案,对吧?” “不。” “不?” “我不相信他已经死了。” 片刻沉寂。布莱斯斜靠在桌子上,然后极力克制住自己。“现在,看这儿,格兰特。直觉终归是直觉,你应该好好掌控它。如果你过于相信自己的直觉,好事反而会变坏。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就节制一点儿吧。昨天你一整天都在打捞那条河流,想要找一个溺亡的人。现在你却还有胆坐在这儿告诉我你觉得他根本就没有溺亡。你觉得他做了些什么?光脚走了?或者假装成一个独腿人,花上一会儿功夫从一棵橡树上折下一根树枝当成拐杖,拄着拐杖蹒跚离去了?你觉得他去哪儿了?他打算今后去哪儿生活?老实说,格兰特,我觉得你需要放一段时间假。究竟是什么,你就告诉我,究竟是什么让你脑袋里会有这种想法?为什么一个受过训练的探长的思维会从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溺水失踪案’直接跳到跟本案甚至一点儿联系都没有的天方夜谭?” 格兰特沉默不语。 “拜托,格兰特,我并不是在嘲笑你。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得出这个推断的,一个男的并没有溺水,而你却在河里找到了他的鞋子?那鞋子怎么会在那儿的?” “如果我知道的话,长官,我就有线索了。” “塞尔有没有随身携带一双备用鞋?” “没有,只有他脚上穿着的那双鞋。” “其中一只在河里被发现?” “是的,长官。” “而你现在还坚持认为他没有溺水?” “是的。” 又是一阵沉默。 “我真不知道该敬佩你哪一点,格兰特,你的勇气或者你的想象力。” 格兰特一言不发。他似乎无话可说。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已经说得太多了。 “你能给出任何理由,即便是很疯狂,能够证明你觉得他还活着的想法吗?” “我能想到一个。他可能被绑架了,然后鞋子被丢进了河里,以造成淹死的证据。” 布莱斯假装充满敬意地盯着他看。“你入错行了,格兰特。你是一个很好的探长,但是如果作为一个侦探小说的作家,你会发大财的。” “我只是在回答你的问题,然后提供一个能够符合事实的假设,长官。”格兰特温和地说,“我并没有说我相信事实是这样。” 这给了布莱斯些许安慰。“就好像变戏法一样把兔子从帽子里面取出来,是吧?一切能够符合事实的假设!能让人相信的!快点儿!快点儿!”他停顿了一会儿看了一眼特兰特那泰然自若的脸,缓缓地靠在椅背上,放松,然后微笑。“你这张该死的扑克脸,你。”他和蔼可亲地说。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找火柴。“你知道我嫉妒你哪点吗,格兰特?你的自制力。我总是容易在很多事情上改变主意,这不管对我来说,还是对其他人来说,都没有好处。我的妻子说那是因为我对自己没有信心,以及我总是害怕我不能随心所欲。她在莫里大学上了六节心理学的课,对于人心她无所不知。我只能说虽然你性情温和,但是你对你自己真他妈自信。” “我不知道,长官。”格兰特打趣地说,“当我进来报告的时候,我没有什么可向你报告的,只能告诉你案情跟四天前你交给我的时候一模一样,那时候我的心情可没那么好。” “所以你对自己说,‘今天那个老男人的风湿病怎么样了?他会好说话吗?还是我今天得遭罪了?’”他那小象般的眼睛眨了一眨,“好吧,我觉得我们得向局长呈交你那份工整的、写满事实的报告。至于你那非凡的想象力,就不要让他知道了。” “哦,好的,长官。我没法很好地跟局长解释我心里的这种感觉。” “不,如果你接受我的建议的话,你会停止关注你心里面那些想法,然后坚持你脑子里面的想法。警局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按证据办事’。你饭前饭后祷告时都要说六遍,也许这就能让你保持脚踏实地,然后停止幻想你是腓特烈大帝,或者是一只刺猬之类的。” 18 在格兰特上学期间,他就学会如果被一个问题困住了,就先把它晾在一边。前一天晚上看似难以解决的问题,今天早晨却变得很简单甚至近乎明显。这个教训是他自己得来的,因此他从未忘记。他把这个教训应用到自己的生活以及工作中。无论何时,只要他陷入僵局,他就会转移注意力。所以现在,尽管他没有采取布莱斯的建议执行每日的“祷告”仪式,但他确实有注意听他的话,那就是忽视“内心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在塞尔这件事上他已经陷入了僵局,所以他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大拇指汤姆上。眼下的这个大拇指汤姆是“阿拉伯”一位有权势的人,他在斯特兰德酒店住了两周,还没办理退房付款手续就消失不见了。 日常工作——总是做不完的日常工作——将他卷入一个旋涡里头,而萨尔克特圣玛丽镇渐渐从他的脑海里消失。 六天后的一个早晨,他的思绪又回来了。 那天,他正沿着斯特兰德酒店南面的人行道走,去梅登路吃午餐,一想到待会儿要回苏格兰场向布莱斯汇报他就很开心。他一路悠闲地看着街道上女鞋的大展览,觉得那些鞋子就跟斯德兰特一样不受女人们的欢迎。那些女鞋突然让他回忆起多拉·西吉斯以及她为舞会所买的凉鞋。他面带微笑穿过了街。他想起她的活力四射,她的喋喋不休,以及她的朋友们的尖酸刻薄。他记得她完全忘记拿自己的鞋子了。尽管她因为买那双鞋子而错过了公交车。她把它们放在座位上,因为装不进购物袋里,然后他得提醒她她忘记拿了。那对鞋子打包得很凌乱,被放在廉价的棕色购物袋里,鞋跟—— 他猛地一顿。 一个出租车司机又惊又怒,面部扭曲,在他耳边大叫大嚷。一辆卡车在他身旁紧急刹车,发出尖锐的声音。一个警察在听到刹车声和抗议声之后,缓缓地朝他这边走来。但是格兰特没有停下来。他冲到另一辆靠近他的出租车,将车门打开,然后跟司机说:“苏格兰场,麻烦快点。” “爱出风头!”司机说完便发动车子朝堤岸路开去。 格兰特听不见他说的话。他的整个心思都在那个让他绞尽脑汁的老问题上,而当他又把这个案子拿出来的时候,他突然又发现了一些新的有趣的东西。来到苏格兰场后,他开始找威廉姆斯,当他找到他的时候,对他说,“威廉姆斯,你记不记得你曾在电话里说过你在威科姆做的笔记都可以丢进废纸篓里面了,然后我告诉你永远别丢掉你的笔记?” “记得。”威廉姆斯说,“那时候我正在城里找宾尼·斯库尔,而你在萨尔克特打捞那条河。” “你有没有刚好听取我的建议了?” “我当然听取你的建议了。我总是听从你的建议的。” “你把那些笔记放在某个地方了吗?” “我放在我的桌子上了。” “我可以看一下吗?” “当然可以,长官。尽管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看懂。” 这当然很费劲。威廉姆斯写报告的时候,就像一个正在上学的小男孩一样,写得很工整。而当那笔记是写给他自己看的时候,他喜欢用自创的象形文字速记。 格兰特在那笔记上飞快地寻找着他想要的东西。 “九点半从威科姆到克罗姆。”他喃喃自语,“十点五分从克罗姆到威科姆。然后十点十五分从威科姆到克罗姆。‘M.M’农场巷:老人——老什么和小孩?” “老工人和小孩。我没有详细记录最初发车时车上都有些什么人。只记录了中途上车的人。” “是的,是的,我知道了。我明白。长渠十字路口,是在哪儿?” “那是一片公共绿坪,很常见的那种,在威科姆郊区,有很多公共设施,类似旋转木马之类的。” “我记起来了。两个换车的男人,已知,这里写的是‘已知’吗?” “是的,售票员知道他们是从别的公交来转车的。” “一个要去沃伦农场的女人,已知。接下来写的都是些什么呢,威廉姆斯?” 威廉姆斯一一跟他解释了后面写的东西。 格兰特很想知道如果他用手臂围着他,给他来个大大的拥抱,威廉姆斯会怎么想,就像足协的球员给他们成功进球的足球射手一个拥抱那样。 “我能暂时拿着这个笔记本吗?”格兰特问。 “你可以永远拿着这个。”威廉姆斯说。现在这个也派不上什么用场,除非,除非,当然了…… 格兰特可以看得出威廉姆斯已经开始意识到他对这笔记突然间这么感兴趣绝对不仅是因为出于好奇心,但是他没有等着回答他接下来的问题。然后他就走去见布莱斯。 “这是我一直以来都坚信的事情,”布莱斯盯着他说,“局里的下级警员会故意拖延这宗酒店案件,这样他就可以和经理一起坐在饭店后堂喝免费的酒水。” 格兰特无视他故意开的玩笑。 “这是你悠闲地享用美味午餐前的例行汇报,还是说你有事要告诉我?” “我想我得到了一些线索,这会让你很高兴的。” “也许你已经注意到了,你今天说的东西最好能让我开心。” “我发现他非常喜欢樱桃白兰地酒。” “我必须说,这非常有趣。真的很有趣。你觉得这对我们的案子有什么好处——”突然,一个美妙的想法让他那双暗沉的小眼睛亮了起来,他盯着格兰特看,就好像一个同事之间那般心领神会。“不!”他叫道,“不会是汉保·威利吧?” “看上去是的,长官。特征很明显。他借用他那副犹太人形象完美地扮演了一回阿拉伯人。” “汉保!好吧,好吧。他冒这种险究竟有什么好处?” “两个星期的奢侈生活,寻些乐趣。” “真是昂贵的乐趣。我猜你现在也不知道他逃到哪里去了吧?” “我记得他跟马伯斯·汉基住在一起,而马伯斯今年春天在尼斯的阿加西亚斯帮忙。然后我花了一整个早上打电话,最后发现我们的威利,或者对我们来说他就叫威利,化名为古绒先生待在那里。长官,我来是想问,既然是程序问题,能不能让别人去把他引渡回来,然后给我一两天时间去做别的事情。” “你想做什么?” “我对塞尔的案子有了新的眉目。” “说吧,格兰特!”布莱斯大声警告。 “现在说这个还为时尚早——这想法也很愚蠢。”他又对自己说,“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但是我想多花点儿时间研究这件案子,看看能不能破案,长官。” “好吧,我猜,你觉得在你破了樱桃白兰地酒的案子之后,我就不好拒绝你了。” “谢谢,长官。” “但是如果行不通,我希望你能放下这案子,手头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还有很多金银财宝等着你去挖掘呢。” 格兰特接着走出了警官的办公室,去挖掘他的“金”。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拿出那份旧金山警方送过来的关于塞尔的报告。他研究了很久,然后给康涅狄格州乔伯灵市发了一份礼貌的请求。 然后他想起来他还没吃午餐。他想在一个安静点儿的地方吃,以便他思考。然后他把那张宝贵的纸放进口袋里,走进他最喜欢的酒吧。在这个时候高峰期已经过了,不过他们应该能给他弄点儿好吃的。他仍旧不知道当他第一次读这份有关塞尔的美国生活的报告时,究竟是什么让他灵光一闪。不过他准备好好想一下究竟是什么东西给了他警醒。 当他吃完午餐走出酒吧的时候,他知道可能是什么东西了。 他回到苏格兰场,查了一本工具书。 是的,就是这个。 他把那份旧金山的报告拿出来,然后跟工具书上面的条目对照。 他甚是欢欣鼓舞。 他找到重要的线索了。他所需要坚持的线索。他找到了塞尔和惠特莫之间的联系。 他打电话给玛塔·哈洛德,那边告诉他她正在彩排《脆弱的心灵》。她今天下午会在标准剧院。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泡沫一样滑稽——那么请帮助我吧,你可以把我当作皮球一样拍打,他想到——飘到了皮卡迪亚广场。我现在的感觉就像大拇指汤米周日早晨的感觉一样,他想。我现在整个人胀了两倍那么大,而那灵光一现就像一把长柄面包叉一样将我戳破。 但是下午标准剧院艰苦的排练又将他打回原形,重新回到现实之中。 他穿过门厅,跨越那些用来设置屏障的红绳子,走下阶梯,一路畅通无阻,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也许他们觉得我看起来像个剧作家,他想。然后开始猜测是谁写了《脆弱的心灵》。没有人会知道剧作的作者是谁,剧作家一定很沮丧。准确地说,五十部剧中只有一部能够上演超过三个星期以上,而没人会去看节目单上那些剧作家的名字。 一部戏剧也只有千分之一的概率能够让人选择去排练。他很好奇《脆弱的心灵》的剧作家不知道有没有意识到他就是那千分之一,或者说他自己本身就很自信能成为那千分之一。 他走到剧场内部,来到标准剧院里面雅致的礼堂,也就是观众席。裸露的电灯散发出阴冷的灯光,看上去有点阴森森,却也一片安静无声。前排坐着几个人,背影昏暗,但是没有人过来问他有什么事。 玛塔和一个一脸惊恐的男人站在舞台上,上面还有一只马毛沙发,玛塔开口说道,“我必须躺在沙发上,亲爱的波比。如果仅仅坐着,那就太浪费我的腿了,从膝盖以下看,人与人之间是没有差别的。” “是的,玛塔,你是对的。当然了。”波比说,他昏暗的身影在乐池前面来回徘徊。 “不管在何种情形下,我都不想改变你的设想,波比,但是我确实觉得——” “是的,亲爱的玛塔,你是对的,当然,就是对的。不,这当然不会改变什么。不,我向你保证。这就是对的。效果会很好的。” “当然,这对奈杰尔来说可能会很难——” “不会的,奈杰尔可以走到你的后面然后再说他的台词。试一下,奈杰尔,可以吗?” 玛塔横躺在马毛沙发上,那个一脸惊恐的男人退场了,接着又登场。他排练了九遍入场。“好了,就这样入场。”波比说道,然后就让他通过了第九次入场排练。 前排有人出去了,拿了几杯茶回来。 奈杰尔坐在沙发上说台词,又站在沙发右边说台词,接着站在沙发左边说台词,最后根本不理会沙发,继续说台词。 有人走到前排,拿走那些空茶杯。 格兰特走近一个闲逛的身影,然后问他:“你觉得我什么时候可以跟哈洛德小姐讲话?” “如果她今天一直跟奈杰尔排练,那么今天谁都没有机会跟她说话。”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找她。” “你是服装造型师吗?” 格兰特说他是哈洛德小姐的一个私交,必须跟她谈一会儿。他不会跟她说太久的。 “哦。”那个昏暗的身影摸索着走开了,然后跟另外一个人商量了一会儿。宛如在进行一个神秘的仪式。 那个跑去跟别人商量的人离开了人群,回到自己的岗位上,走向格兰特。他自称是舞台监督,然后问格兰特他究竟想要干什么。格兰特问能不能请人马上转告哈洛德小姐,有一位叫艾伦·格兰特的人在这儿等她,想要跟她谈一会儿。 这果然奏效。那个舞台监督爬到了舞台上,跟玛塔鞠躬致歉,然后很小声地跟她说话。 玛塔从沙发上起身,然后走到舞台边缘,用手遮住眼睛,透过灯光费力地望向黑暗的观众席。 “你在那儿吗,艾伦?”她问,“你从侧门过来,可以吗?麻烦谁给他带一下路吧。” 她走去侧门见他,看到他时异常兴奋。“过来舞台侧边和我一起喝杯茶吧,那些年轻的情侣们还要排练。感谢上帝,我再也不用和别人饰演年轻的情侣了!这是电影院里最无聊的一幕了。你以前没来看过排练,艾伦!你为什么会到这儿来的?” “我很想说是求知欲,但是恐怕得说是公事。我想你能帮到我。” 她确实帮了他很多,也从不过问那些问题的意图。 “我们还没和那位威廉姆斯警长吃过饭呢。”她说着又回到舞台,又把那些年轻的饰演情侣的演员衬托得好像业余演员似的,让他们都恨不得下台去。 “如果你多等一个星期左右,我和威廉姆斯可能会有一个故事说给你听。” “好极了。我感觉自己赚到了。我这人,真是又友善又细心。” “你是一个很完美的人。”他说。然后又走回街道上,又恢复了一点儿刚才下阶梯走进剧院时那些欢欣鼓舞的感觉。 他手头掌握了玛塔提供给他的信息,然后前往卡多根花园。他向一些精装公寓的管家问话。 “哦,是的,我记得。”她说,“他们经常在一起。哦,不,她不住这儿。这些是单身公寓。我意思是说,这些公寓都是只住一个人的。但是她经常来这儿。” 在这个时候,伦敦很多商店都关门了,在康涅狄格州乔伯灵市的警察给他送来他想要的信息之前,他也做不了什么。然后他首次早早地就回了家。吃了一顿简便的晚餐,然后上床睡觉。他在床上躺了很久,脑子里一直在想着这事儿。 把细节都理清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理清楚。 托比·塔利斯一直都很想知道是什么支撑莱斯利·塞尔活下去的。而格兰特眼睛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持续了一个小时,也在想着莱斯利·塞尔的主要动机究竟是什么。 19 四十八小时后,康涅狄格州乔伯灵市那边才传来消息。而在这四十八小时里,有一半的时间格兰特都几乎想要跑去汉普斯特德那里找那个女人,用武力从她嘴里撬出事实,但是他忍住了。他会耐心地对付她。当时候到了,她的谎言终会真相大白。 他会等那个报告。 而当报告来时证明它值得等待。 格兰特快速地扫描了那份报告,然后坐下来,大笑。 “如果今天余下的时间有人要找我,”他对威廉姆斯说,“就告诉他我在萨默塞特剧院。” “好的,先生。”威廉姆斯顺从地说。 格兰特瞥了一眼威廉姆斯那反常的平静的面孔——威廉姆斯看上去有点受伤,因为格兰特打算单枪匹马——这让他想起了一些事情。 “顺便说一下,威廉姆斯,哈洛德小姐急着想见你一面。她曾经问过我,是否能在某一个晚上和你共进晚餐。” “我吗?”威廉姆斯面色微红,“到底为什么?” “她已为你的魅力所倾倒。等你哪天有空,她让我安排一下晚餐的事。凭直觉,我预感到星期六晚上会是我们的庆祝之夜。我想,如果我们和玛塔一起庆祝的话,那会很融洽。你星期六晚上方便吗?” “好吧,周六我通常会跟诺拉去看电影。不过如果我要值班的话,她就会跟珍一起去。珍是她姐姐。所以我想她何不这周也跟珍一起去看电影呢?” “如果她知道你要跟玛塔·哈洛德一起吃饭的话,她也许会开始着手办理离婚手续。” “这不是她的风格。她会等我回来,好问我玛塔·哈洛德穿的是什么衣服。”新婚不久的威廉姆斯说。 格兰特打电话问玛塔,他能否在周六晚上把威廉姆斯带过去见她,然后就离开萨默塞特剧院了。 那天晚上他并没有躺在床上不睡,而是就像个小孩一样早睡,因为很快就是明天了。明天,那块丢失的小块就会跟其他部分融为一体,变成一个整体。 当然了,如果那个小块还不适合,整张图片就是错的。但是他很肯定一定会严丝合缝。 在他关掉台灯和睡着中间的那片刻时间,他还迷迷糊糊地想着那个案子。当明天把那一小块拼接回去时,很多人的生活会因此变得更加美好。对于沃尔特来说,自然也是。沃尔特就能洗脱嫌疑了。艾玛·贾罗柏还有她的莉兹也会很安全。对于莉兹来说,她应该会感到无可名状的欣慰。菲奇小姐应该也会很欣慰——但是他猜,她应该也会有点悲伤。也许她会把这事儿写进书里。这种事就应该发生在书里。 格兰特觉得托比应该有特殊的理由来为自己庆祝,想到这儿他不禁笑了。而瑟智·拉托夫也会感到很安慰。 塞拉斯·威克利一点儿都不会在意。 他记得玛塔曾经提及莱斯利和莉兹在一起很开心。(“天造地设”的一对,她说——但是她永远猜不到是怎样的“天造地设”!)当明天真相大白的时候,莉兹会感到很受伤吗?他希望不会。他喜欢莉兹·贾罗柏。他很希望塞尔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当沃尔特洗脱嫌疑时,她一定会感到开心和欣慰。 玛塔是怎么说的来着?“我认为沃尔特一点儿也不了解莉兹,而莱斯利则相当了解她。”(真是让人大吃一惊,玛塔在对塞尔一点儿也不了解的情况下就预知到了这些)但是沃尔特不了解莉兹这事一点儿也不重要,格兰特想。莉兹很了解沃尔特,这是幸福的婚姻生活一个很好的基础。 他边睡边想着,如果跟一个像莉兹这样又善良又聪明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结婚,男的是否就甘愿失去自由? 他想起自己以前那些恋情——多数都很浪漫投入,想着想着思绪就飘远了,然后就昏昏入睡了。 但是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就只想着一个女人。那个在汉普斯特德的女人。即便是在他的青春时期,他也从未像今天早上这样急切地赶往霍利街道去见一个女人。当他下车并赶往霍利街道的时候,他的心竟一直怦怦地跳,这让他有点震惊。除了体育运动时之外,格兰特已经很久没有心跳得这么快了。 这个该死的女人,格兰特心想,这个该死的女人。 霍利街道上积满一潭死水,阳光折射在水面上。这里很安静,那些在空中盘旋的鸽子听上去是如此吵闹。九号是一栋两层的房子,而底层很显然已经被改造成一间画室。门上有两个按钮,旁边有两块对应的整齐的木牌标签,上面那块写着“莉·塞尔”,下面那块写着“纳特·甘塞奇:饰品”。 格兰特边想着“饰品”是指什么,边按响了门铃。然后明显听到她下楼,脚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她开了门,站在那儿。 “塞尔小姐吗?”他问道。 “是的,”她说。她沐浴在阳光下,看上去镇定自若但一脸疑惑。 “我是刑事调查部的格兰特探长。”她注意到她的表情更加困惑了,“一个星期前,我因为有其他的事要忙,就让我的同事,威廉姆斯警长,代我向您问话。如果方便的话,我很希望能够亲自跟您谈一谈。” 你最好方便,该死的,他心里想,并为自己心跳加速而感到恼火不已。 “是的,当然可以。”她温和地说,“进来吧,我住在楼上。” 她关上门,然后领着他沿着木质楼梯来到她的工作室。当他领他上楼时,一阵浓烈的咖啡香味扑鼻而来——顶好的咖啡。然后她说:“我正在吃早餐。我跟报童做了笔交易。每天早上给我送报纸的时候,顺便带一个面包卷过来。这就是我的早餐。不过我有大量的咖啡。您要来一些吗,长官?” 在苏格兰场,他们都说格兰特有两大弱点:咖啡和咖啡。这咖啡味道闻上去棒极了。但是他不打算跟莉·塞尔共饮。 “谢谢您,但是我刚喝过了。” 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注意到她的手相当平稳,一点儿都不手抖。这个该死的女人,他开始钦佩她了。如果作为一个同事,她应该很完美。 她身材高挑消瘦,面容姣好,瘦骨嶙峋,看上去非常时尚年轻。她编着粗辫,辫子盘在头上。身上穿着一件沉闷的绿色家居长袍,很像玛塔那件。她的腿也像玛塔那么修长,这给她平添了几分优雅。 “你长得很像莱斯利·塞尔。”他说。 “大家都这么说。”她快速回应。 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仍旧挂在墙上的苏格兰画。那些传统的画上画着很传统的风景,但是这些画作却能体现出画家雄心勃勃的自信心,以及愤怒,因此那些画似乎能透过帆布对着人嘶喊。他们不是展现给人看,他们是给人以视觉攻击。“听着,我是休尔文山!”休尔文山叫嚷道。画上的休尔文山比现实生活中的更加奇特,更加富有个性。 那座冷峭、葡萄青的峭壁与清晨苍白的天空形成鲜明的对比,就像一道傲慢的屏障。即便是基斯霍恩那平静的水流也一身傲气。 “您在那里住得怎样?”格兰特问,接着,又觉得这样太过直接无礼,便补充说,“苏格兰西部非常潮湿。” “每年的这个时候不会。现在是最佳时期。” “您觉得那里的宾馆舒服吗?我听说那里比较简陋。” “我没住在宾馆里,我睡在车里。” 干净利落,他想着,非常干净利落。 “您想跟我说些什么?” 但是格兰特并不着急。这个女人给他制造了很多麻烦。他会慢慢来。 他从画作走到书架那边,浏览着那些书名。 “我看出来了,您很喜欢古怪的东西。” “古怪的东西?” “闹恶作剧的鬼、沐浴中的鱼、圣痕之类的东西。” “我觉得艺术家都会被新奇古怪的东西所吸引,不管他们是从事哪一类艺术。您不觉得吗?” “您似乎没有什么跟异性装扮癖有关的东西。” “您怎么会这么觉得?” “您知道这个术语?” “当然了。” “您对这个没有兴趣对吗?” “我觉得这类作品都不尽如人意,我能理解。要么就是深奥的学术书,要么就是浅显的《世界新闻报》。” “您应该就这方面写一篇论文。” “我吗?” “您喜欢稀奇古怪的东西。”他平缓说道。 “我是个画家,探长,不是一个作家。而且,现如今,也没人对女海盗感兴趣了。” “海盗?” “他们不都要么是海盗,要么是士兵,要么是船员吗?” “您是说这种潮流随着菲比·赫塞尔而过时吗?哦,不,绝对不是。这种事一直在不断涌现。二十多年前,有个女人在格洛斯特郡搬运木材和煤,后来她死了,临终前那个医生都没想到她竟然不是个男人。我是不久前知道这个案例的。有个男人在伦敦郊区因为盗窃罪被控诉,他是一个很普通的很受欢迎的男人。他玩得一手好桌球,当时正在一个男人俱乐部里面,跟当地一个美女交往。而在体检的时候,却发现他是个很普通的年轻女性。这种事每年或每两年都会在某处发生。格拉斯哥,芝加哥,邓迪。在邓迪,有个女人和十个男人同住一间公寓,但是没有人质疑她。我让您感到无聊了吗?” “不会。我只是很好奇您怎么会觉得这些事跟圣痕以及闹恶作剧的鬼一样,都是稀奇古怪的事物。” “不,哦,不,有些,当然了,她们当中有些人确实以假扮男人为乐趣。而有多数的人则只是为了寻求一种冒险刺激,有些人则是由于经济原因。而有些人这样做则是为了实现她们的计划。” 她饶有兴趣地抿了一口咖啡,宽容地招待着这位不速之客,等着他说明自己的真正来意。 是的,他想着,她的确适合做一个很出色的盟友。 他的心跳已经恢复到正常的速率。这个游戏他已经玩了很久了,现在这些就是他采取的行动。智慧与智慧的博弈。现在他对她将如何应对他的策略倍感兴趣。她对旁敲侧击不为所动,那么如果直接攻击的话,她会如何应对? 他从书架上走过来,然后说:“您对您的表姐很忠诚,塞尔小姐。” “莱斯利吗?可是我已经——” “不,玛格丽特·梅里厄姆。” “玛——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这是个失误。如果她停下来稍作思考,她就会意识到她根本就没有任何理由否认她跟玛格丽特·梅里厄姆之间的关联。但是突然提到玛格丽特·梅里厄姆这个名字反而让她大吃一惊,然后她就轻易地中招了。 “您对她这么忠诚,甚至都没法直接想到她?” “我告诉您——” “不,您不用告诉我任何事情。我来告诉您吧。让我来告诉您一些能够让我们之间的相互信任变得更加容易的事情,塞尔小姐。我是在布鲁姆伯利的一个派对上遇到莱斯利·塞尔的,就是那种文学聚会。他想要认识拉维妮娅·菲奇,然后我把他介绍给了她。当我们穿过人群的时候我们被挤在了一起,事实上已经无法动弹了。警察一向训练有素,善于观察,但我相信,就算没有经过训练我也能察觉到一些细微之处。莱斯利有一双很精明的灰色眼睛,而他左边眼睛的虹膜里有一个小小的棕色斑点。最近我花了大量的时间,大量的精力和脑力,想要解开莱斯利失踪之谜。凭借天生的智慧和好运我终于找到了那个能够让我把案件变得完整的片段。一个小小的棕色斑点。我刚才在楼下的门口找到了。” 紧接着他们都陷入沉默。她坐在那儿盯着大腿上的咖啡杯看。挂钟的滴答声听起来很响亮,在一片沉默里显得那么沉重。 “性别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格兰特说。“当那天我被挤得无法动弹时,您对着我笑,我有一瞬间感到很惊慌失措,很不安。就像有时候狗被嘲笑那样。我知道这和您的笑无关,但是我还是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感到惊慌不安。上个星期一十二点四十五分的时候,我开始意识到我为什么会感到惊慌了,甚至差点因为这个被出租车撞倒。” 说到这儿,她抬起头来了,现在她的兴趣没之前那么浓烈了,“您是苏格兰场的金牌探长吗?” “哦,不。”格兰特说道,“像我这样的一抓一大把。” “您说话的样子不像是那种一抓就一大把的警察。甚至不像我之前认识的那些警察。那种一抓就一大把的警察也不可能,不可能发现莱斯利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哦,这功劳可不是我的。” “不是吗?那是谁呢?” “多拉·西吉斯。” “多拉——?她是谁?” “她把她的鞋子落在我车子的后座上了。鞋子被装在一个很干净的袋子里。在那时,它们只是多拉的装在袋子里的鞋子。但是在上周一的十二点四十五分,就在那条出租车道上,它们就变成了合乎尺寸的一个包裹。” “什么尺寸?” “您摄影盒里面那个空当。我尝试把塞尔的一双鞋塞进去——您必须原谅我——不过您也会承认一个普通而勤快、一抓一大把的那种警察会想出来那个空当里面装的是一双女士鞋子,以及一条彩色丝质头巾这么古怪的东西。顺便说一下,在我的警长笔记里面详细地记录到,那个在游乐场那边的十字路口上公交车的女人,穿着宽松的华达呢雨衣。” “没错,我的柏帛丽防水雨衣是两面都可以穿的。” “这也是您的准备工作之一吗?” “不,我很多年前就买了这件雨衣。所以我可以轻松出行。我可以用它来扎营,然后穿着另一面去喝下午茶。” “一想到是我出于迫切地想帮助一个站在门口的陌生人,而最后给她铺了路进行这场恶作剧,我就觉得有些难为情。以后我就让陌生人站在那儿好了。” “您就是这么看待这件事的吗?”她缓缓说道,“一场恶作剧?” “您就不要狡辩了。我不知道您是怎么称呼这场闹剧的。事实上,它就只是一场近乎残忍的恶作剧。在我看来,您的计划要么就是捉弄沃尔特·惠特莫,要么就是想让他陷入困境。” “哦,不,”她简要说道,“我本来准备杀他的。” 她的坦白让格兰特吃了一惊。 “杀了他?”他全神贯注听着,不敢像之前那么轻率了。 “在我看来,他不应该继续生存下去的。”她说。她停止喝咖啡,想把杯子放在桌上。但是她的手止不住颤动,甚至都拿不稳杯子。 格兰特走过去接过咖啡杯,轻轻地放在桌上。 “您恨他,是因为你假想中的他对玛格丽特·梅里厄姆所做的一切。”他说道,但是她摇了摇头。她双手合拢放在腿上,试图止住颤抖。 他沉默了片刻,他努力让自己去接受这样一个想法,那便是:她用来从乔装打扮事件中逃脱的那套计谋,实际上是用来逃脱谋杀罪的。 “那么是什么改变了您的想法?” “很奇怪,首先是沃尔特说的一件小事情。那天晚上瑟智·托拉夫在酒吧里大闹。” “然后呢?” “沃尔特说如果一个人像瑟智那样去爱别人,就会失去理智。这句话让我想了很多。”她停顿了一下,“然后,我很喜欢莉兹。她根本就不是我原本想象的那个样子。您看到了,一开始我以为她是那种会从玛格丽特身边抢走沃尔特的人。而现实中的莉兹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这个让我有点困惑。但是真正阻止我杀人的是,是……” “您发现您爱的那个人根本就不存在。”格兰特平静地说。 她愣了一下,然后说:“我不知道您是怎么猜到这个的。” “但是事实就是这样,不是吗?” “是的。是的,我发现——人们并不知道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您都看到了,他们都在肆无忌惮地谈论。尤其是玛塔。玛塔·哈洛德。某天晚上我吃完晚餐后和她一起回去。她告诉了我一些让我很震惊的事情。我一直都知道她是个很狂野且固执的人,我是说玛格丽特,但是人们都认为天才就是这样子的,而她看上去是那么得脆弱,很容易得到别人的原谅——” “是的,我明白。” “但是玛塔和其他人眼中的玛格丽特却跟我所认识的不一样。我甚至都不会喜欢她这种人,如果——我记得当我说至少她活过时,玛塔说:‘问题在于她根本不让别人活下去。她的吸引力那么强,’玛塔说,‘她的吸引力很强,她周边的人都好像活在真空里。他们要么窒息而死,要么被摔出去撞死。’所以,您看到了,我根本都不想杀沃尔特了。但是我仍然恨他,因为他离开了她。我没办法忘记这件事,他离开了她,然后她就自杀了。哦,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当她看到他想要插话时,她又补充说道,“并不是因为她有多爱他,我现在终于知道了。但是,如果他陪在她身边,她现在还活着。她的聪明才智、她的美丽以及她那么快乐讨人喜欢的性格也还在。他本来可以等到——” “等到她累的那天?”格兰特补充说,语气比本意更加冷漠。她皱了皱眉。 “不会很久的。”她悲伤真切地说。 她盯着自己那双颤动的不受控制的手问道:“您能帮我倒一下咖啡吗?” 她看着他倒咖啡,然后开口说:“您真是一个很奇怪的警察。” “当我跟莉兹·贾罗柏说话的时候她也说了同样一句话:你们可能都有个共同的想法,就是觉得警察都很奇怪。” “如果我有个像莉兹这样的姐姐,我的生活将会有很大的不同。除了玛格丽特之外,我一无所有。当我听到她自杀的消息时,我可能有点失控了。您是怎么发现玛格丽特和我的关系的?” “旧金山的警察把您的背景资料给了我,那份资料写着你的母亲姓马特森。很久之后我才记起来,有一次我在等一个电话时拿了一本《演员饰演表》消遣时间,发现玛格丽特·梅里厄姆的母亲也是姓马特森。从那之后我就一直在寻找你和沃尔特之间的联系。看起来我似乎已经发现了您和玛格丽特是表姐妹。” “是的。我们的关系不仅仅是这样。我们都是独生女。我们的母亲都是挪威人,但是一个嫁到英国,一个嫁到美国。当我十五岁的时候,我的母亲把我带到英国。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玛格丽特。她比我大了差不多一岁,但是她看上去更小。就算在那时候,她也很聪明。她每做一件事都带着——光彩。从那时起,我们每周都会通一次信。我们每年夏天都会来英国,然后我就见到她了,直到我的父母都去世了。” “您父母去世时您几岁?” “我十七岁时他们死于流感疫情。我卖掉了药房,但保留了摄影房。因为我喜欢摄影,也很擅长摄影。但是我想要去旅行。我想给世界摄影,给世界一切美的东西摄影。所以我开车来到西部。那些日子里我一直穿着裤子,因为裤子既舒服又便宜。并且,当你身高为五英尺十英寸的时候,穿女孩子的衣服没那么好看。我从未想过利用这点进行——伪装,直到有一天我斜靠在汽车引擎上,有个男的停下来对我说:‘哥们,有火柴吗?’然后我把打火机给他。他看着我点点头然后说:‘谢谢你,哥们。’然后就走了,没再多看我一眼。那让我陷入沉思——女孩子独行总免不了麻烦——至少在美国是这样的——就算是一个五英尺十英寸的女孩子。而且,女孩子要融入社交活动也不容易,所以我尝试了一下,结果奏效了。就像一个梦一样。我开始在西海岸赚到了钱。一开始是给那些想成为演员的人拍照,接着给那些演员本人拍照。但是每年我都会来英国待上一段时间。用我自己的真实身份。我的真名是莱斯利。但是多数情况下他们都叫我利。她总是叫我利。” “所以您的护照上性别也是女的?” “哦,是的。在美国我就叫莱斯利·塞尔。但并不总是叫这个名字。” “所以在您去威斯特摩兰郡之前,您所做的一切就是先去了趟巴黎,留下莱斯利·塞尔的痕迹,防止有人查证。” “是的。我已经待在英国有一段时间了。但是我并不觉得我需要留下那个痕迹。我本来也想让莱斯利·塞尔消失的,让他和沃尔特同归于尽,这样就不会很明显让人看出这是一宗谋杀案。” “不管这是不是谋杀案,正如现在的真相一样,都已经让惠特莫陷入困境了。这是一次非常昂贵的闹剧,对吧?” “昂贵?” “有一份报酬颇丰的摄影师职业。一整套料子非常昂贵的男士西服,最好的制造商生产出来的各种各样的行李箱。这提醒了我,那只手套并不是您从莉兹·贾罗柏那里偷出来的,是吗?” “不,我从车里偷了一双。我并没有想到是手套,但是我突然意识到女人的手套将会多么地有说服力。我是说,如果有人怀疑你的性别的话,它们就跟唇膏一样顶用。顺便说一下,您忘了我的唇膏了——就在那个小包裹里。所以我带走了莉兹的那双手套。它们当然不会再起什么作用,但我还是打算继续保存着它们。我匆匆忙忙将它们从我放领带的柜子里拿出来,因为沃尔特正从走廊里走过来,问我是否准备好了。然后我就发现手套只剩下一只了。另外一只手套还在车里面吗?” “是的。这个误导了我们很多。” “哦!”她首次露出高兴的有人情味的神色。她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沃尔特再也不会把莉兹当成理所当然的了。这是我做过的一件好事。由女人来做这件事,也算是公平。您真聪明,仅从一个小包裹的外形就猜得出我是个女人。” “您太过奖了。我甚至都没想到您会是个女人。我仅仅想到莱斯利·塞尔乔装成一个女人逃跑了。我想他用的应该都是您的东西,然后跑到您这儿来了。但是塞尔放弃了他的整个人生以及他所有的东西这一点让我很困惑。如果没有另外一重身份,他是不会这样做的。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猜测塞尔是否只是乔装打扮,他根本就不是一个男人。这个想法并没有想象中荒谬,因为我最近见证了另外一宗盗窃案,那个贼最后也很出人意料。我已经亲眼所见,要做这样的事情并不难。然后就是您了。这么说吧,您一直盯着我的脸看。您就是塞尔的另外一重身份。当塞尔一案将奥弗晒那些聪明的人玩得团团转时,他的另外一重身份却很便利地在苏格兰画画。”接着他又瞥向了那些画作,“这些是您租来制造场面的,还是您画的?” “哦,是我画的。每逢暑假我都会在欧洲画画。” “您去过苏格兰画画吗?” “没有。” “您一定去过苏格兰。画得很好。您怎么知道休尔文山有那种‘看着我!’的傲气的?” “这座山在明信片上就是这样的。不是吗?您是苏格兰人吗?格兰特是个苏格兰姓氏,对吧?” “是个苏格兰叛徒。我的祖父是斯特拉斯佩那边的人。”他看着那些重叠罗列的帆布证据,然后笑了。“这是我见过的最完美、最完整以及最具说服力的不在场证明。” “我不知道。”她看着那些画作迟疑地说,“我觉得这些对于另外一个画家来说,可能更像一种认罪。它们是如此——狂妄,具有毁灭性。而且看上去很愤怒,不是吗?如果我早了解莉兹的话,我今天会把它们画得跟这些截然不同,以及——成熟,而在现实中,玛格丽特已经在我心中慢慢逝去。发现你爱的那个人从未存在过,这足以说明你已变得成熟。您结婚了吗,探长?”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我不知道。”她含糊地说,“我只是很想知道您怎么那么快就能发现我为玛格丽特所做的一切的。我猜测一个人会指望已婚人士对情绪变化无常者会多点儿同情心。而这种想法是很荒谬的,因为已婚人士通常被自己的情绪问题搅得一团乱,怎么还有时间去同情别人。反而是那些单身的人——单身的人会伸出援手。您想要来点咖啡吗?” “您煮咖啡的功夫比您画画的功夫还要好。” “您还没打算逮捕我,不然您就不会坐在这儿跟我喝咖啡了。” “说得很对。我不会逮捕您。我甚至都不会喝一个恶作剧者煮的咖啡。” “但是您不介意跟一个谋划已久想要蓄意杀人的女人一起喝咖啡?” “但是后来她改变主意了。在我的一生中,有好几个人我都想杀了他们。确实,待在监狱里跟待在一个不太好的公立学校差不多,在某些程度上,死刑也已经被废除了,我想我应该列个谋杀清单,就像吉尔伯特那样。然后等我变老的时候,再把他们全部都杀掉——大概以十条命抵一条命——然后退休,等着被别人悉心照料。 “您真友善。”她不着边际地说,“我没真正犯过罪。”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所以他们不能起诉我,对吗?” “我亲爱的塞尔小姐,您实际上已经犯了书里所罗列的所有罪行了。其中罪行最严重的一条便是浪费这个国家那些工作过度的警员的时间。” “但这并非犯罪,对吧?警察的职责不就是这样吗?我不是说,警察的职责就是浪费自己的时间,而是说确保没什么可疑的事情要发生。还没有一条法律是用来惩罚一个恶作剧的人,对吧?” “但有一条叫‘扰乱治安’罪。很多行为都可以归咎为‘扰乱治安’罪,这难道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吗?” “那当一个人扰乱治安的时候,会有什么事发生?” “得接受训诫和罚款。” “罚款!” “往往是一个很不合理的数字。” “然后我就不用蹲监狱了?” “如果您没做一些尚不为我所知的事,那就不用。我就不会把您抓进去,斯特拉斯佩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哦,没有。”她说道,“没有,您已经知道所有关于我的事了。说到这个,您是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的?” “我们的警察都很出色。您没听说过吗?” “当您来这确认我虹膜里那个棕色的斑点之前,您一定很确信您已经掌握了我所有的资料了。” “是的。你们国家的警察也很出色。他们把您在康涅狄格州乔伯灵市的出生情况找了出来。报告上写着杜菲先生和太太带着他们的小孩从乔伯灵市迁往南方,那个婴儿是个女婴。在这之后,如果我没有发现棕色的斑点,我会被吓死的。” “所以您就找上我了。”他注意到她的手已经停止颤抖了,也很高兴,因为她现在能够放松了。“您现在要把我带走吗?” “刚好相反,我要跟您道别。” “道别?您用不着跟一个您不认识的人道别。” “说到我们的相识,正如他们所说,我比您更有优势。您可能对我一无所知——或者说几乎是一无所知——但是在过去的十四天里,您一直萦绕在我的头脑里,现在我很高兴,终于能摆脱您了。” “所以您不准备把我带回警察局之类的地方?” “不,除非您企图逃离这个国家。在这种情况下,一个警察就会毫无疑问地出现在您眼前,扭住您的胳膊将您拘留。” “哦,我不打算逃走。我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很抱歉。我是说,给你们带来的麻烦——我猜——我已经造成了一些不幸的事。” “是的。我觉得不幸是一个很贴切的词。” “我最为愧疚的,是莉兹所遭遇的一切。” “那次在天鹅酒吧的争吵是您恶意无故挑起的对吧?” “是的,是的。这不可饶恕。但是他很生气,他很自以为是,他很不自知地自以为是。他每件事都那么顺风顺水。”她看到他脸上不满的表情,接着辩争道,“是的,包括玛格丽特的死!他就这么走开了,投入莉兹的怀抱。他从来都不知道孤苦的滋味。或者恐惧,或者绝望,以及生活的磨难。他一直都相信,那些无法挽救的事情是不会在他身上发生的。就算他的‘玛格丽特’死了,他还有个‘莉兹’。我想要他受些磨难,让他深陷一些麻烦中,脱不开身。我想要让他陷入麻烦,您不能说我是错的!他就不会再这么自大了。不是吗?难道不是吗?” “不会了,我猜应该不会了。确实,我很确定他不会了。” “我很抱歉,莉兹受到了伤害。如果事情不能挽回,我可以去坐牢。但是,我帮她把沃尔特变得更好。您知道的,她真的爱上了那个可怜的自大的坏蛋。嗯,我已经将他变得更好了。如果他从现在起没有焕然一新,我反而会大吃一惊。” “如果我再不走的话,那您就会向我证明,您不是个扰乱治安者,而是一个社会公众的救赎者。” “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做。我就坐着等吗?” “毫无疑问,警方会给您送来庄严的传票,召您出席地方法院。顺便问一下,您有律师吗?” “是的,我有一位律师,他是一个老头,有一个很滑稽的小办公室,在我要回我的信件之前那些信件都放在他那里保存着。他的名字叫宾·帕里或者帕里·宾,但事实上我觉得两个都不是他的真名。” “那您最好马上去找他,告诉他你所做的一切。” “所有?” “跟案件有关的。您可以省去在天鹅酒吧吵架的那些事,或者其他您觉得很丢脸的事。”他注意到她对此反应很大,“但是不要省去太多。律师想要知道的那些,他们跟警察一样,不会容易受惊吓。” “我吓到您了吗,探长?” “还好。您比那些持有武器的抢劫犯、勒索犯以及那些自信的诈骗犯好多了。” “我被起诉的时候会不会见到您?” “不会。我觉得应该会有一个级别低一点儿的警员在那儿陈述证据吧。” 他拿起帽子,准备离开。又看了一眼那个只有他一个观众的苏格兰西画展。 “我真的得带走一幅画留作纪念。” “您可以拿走任何一幅。无论如何它们也会被毁灭。你喜欢哪一幅?”很明显她并不知道他是否是认真的。 “我不知道。我喜欢基斯霍恩。但是我不记得基斯霍恩是否真的像画上看上去那么的极具攻击性。但是如果我带走库林,我的房间就剩不了多少空间了。” “但是它长只有十三英寸,高只有……”她正要开口说,然后就明白过来了,“哦,我知道了。是的,的确很占空间。” “我觉得我没时间留下来选了。我恐怕我得走了。但是很感谢您的款待。” “如果哪天有时间选了,就回来吧。”她说道。 “谢谢。我会的。” “到时候法庭会判定我是个诚实的女人。”她陪着他走下楼,“这有点让人失望,对吧?——开始打算杀人,结果却以扰乱治安罪收场。” 她的超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久久地站在那儿盯着她。过了一会儿他又像宣布一个判决似的说:“您释然了。” “是的,我已经释然了。”她悲伤地说,“我再也不会像以前那么青涩了。过去的日子多么美好。” “成熟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格兰特安慰她说,然后就走下楼了。当他开门的时候,他回过头,发现她还站在那里注视着他,“顺便问一下,”他说,“‘饰品’是什么?” “什么?哦。”她笑了一下,“腰带、围裙、蝴蝶结和女人装饰头发之用、俗气的小束花。” “再见。”格兰特说。 “再见,格兰特探长。很感谢您。” 他消失在日暮里,心情平和,就如周围的世界。 当他往公交车站走去的时候,一个疯狂的念头涌上心头。他会打电话给玛塔,然后问她周六晚上他能不能带另外一个女人去。然后她就会说,可以,你可以带任何你想带的人过来。然后他就会带上莱斯利·塞尔。 当然,他不能这么做。这与刑事调查部的警官身份不符。在这种情况下,这只会被当作轻浮、草率以及糟糕透顶的行为。在这个世界上,像莱斯利这样还没完全成熟的人是很幸运的,他们可以沉溺于自己的想法,而对于成年人来说,对头脑清醒的成年人来说,则必须遵守礼仪规范。 当然,会有补偿。这个世界完全就是由补偿构成的。 对于青少年来说,世界是奇妙的。而对于成年人来说,则有他们自己的乐趣。 而当他想到今天早上即将向长官布莱斯作报告和他那张脸时,他内心就无比激动欢悦,甚至他青葱岁月里的那些乐趣也没法与之相比。 前景一片灿烂,且令人极其满意。 他简直迫不及待了。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